清河不净世。
空旷的校场上,山风卷着沙尘,刮得人脸颊生疼。聂明玦屏退了左右,独自面对着一身副使服饰,姿态却比往日更为恭谨小心的孟瑶。
沉默了许久,聂明玦才沉声开口,声音虽依旧刚硬,却也难得地掺杂了一丝复杂难言的劝诫:
“孟瑶,天幕所言,乃是未来之祸,并非你眼下之过。你若能谨守本心,行事光明,不行差踏错,聂氏……依旧有你容身之处。”
他想给这个能力出众的副使一个机会。毕竟,天幕也揭示了,某些人在铸成大错前,若有人拉一把,或可走上正途。
孟瑶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其中翻涌的情绪。他闻言,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带着无尽苦涩与嘲讽。
“宗主厚意,孟瑶……心领了。” 他声音温和,却隐隐透出一股疏离,“只是,自天幕出现我名字的那一刻起,孟瑶……便已别无选择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聂明玦审视的眼神,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与决绝。
“‘弑师背信’、‘谋害义兄’、‘钻营小人’、‘未来恶贯满盈的金光瑶’……这些名头,早已随着天幕,传遍了修真界了吧?”
他语气轻缓,却字字如刀,剜在自己心上,
“宗主,您告诉我,即便我此刻留在聂氏,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旁人会如何看我?他们看到的,不会是聂氏副使孟瑶,只会是未来那个……心思歹毒、弑父杀兄的金光瑶!”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那股窒闷的痛楚压下。
“那些审视的、猜忌的、鄙夷的、恐惧的目光……孟瑶承受不起,也不想余生都活在这等目光之下。更不想……因我之故,让宗主您,让聂氏,沾染上任何非议。”
他后退一步,对着聂明玦,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告别礼。
“宗主知遇之恩,孟瑶永世不忘。就此……别过。”
话音落下,不等聂明玦再言,孟瑶已毅然转身,向着不净世的大门走去。他的背影在猎猎风中显得单薄而孤直,步伐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留恋与迟疑。
聂明玦攥紧了刀柄,终究没能说出挽留的话。孟瑶所言,句句戳心,皆是无法辩驳的现实。他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辕门之外,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自此,孟瑶不知所踪。
仙门之中,偶有关于他零星半点的传闻,却都无法证实,他像是一滴水汇入江河,再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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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云深不知处,偶尔有弟子议论起苏涉被废逐、或是孟瑶离开聂氏的消息时,魏无羡听闻,也只是懒洋洋地靠在蓝忘机身上,叹息道:
“走了也好,省得日日提心吊胆防备。”
说罢,便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中新画的“禁恶符”上,浑不在意。
之前他突发奇想的禁止作恶符,现在已经有眉目了,再试验几次就可以正式使用了。
于他而言,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去留,远不如身边这个人的一个眼神来得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魏无羡偶尔去后山试验符咒,或与温情姐弟、聂怀桑小聚,剩余时间几乎全用在诡道术法的钻研与实践中。
有天幕所给的传承指引,加上他自身无与伦比的悟性,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不过月余,魏无羡周身气息愈发圆融内敛,对怨气的掌控已臻化境。他指尖萦绕的一缕黑色气流,温驯如绵羊,再无半分暴戾之气。
实践的第一站便是寒潭洞,在蓝忘机和两位蓝氏长老的护持下,阴铁的凶煞之气在诡道术法下被彻底净化,化为凡铁。这创世之举奠定了诡道术法在仙门中的地位,蓝氏上下对魏无羡再无半分疑虑,唯有叹服。
趁此机会,蓝启仁与蓝曦臣做了一件酝酿已久的大事。
这一日,蓝曦臣亲自来到静室,神色温和中带着郑重:“忘机,无羡,随我去祠堂。”
祠堂内,庄严肃穆,蓝氏重要人物都肃然林立。
蓝启仁立于首位,神色是少见的温和与释然。他面前摆放着一个崭新的牌位,属于那位早已逝去、却始终活在蓝忘机心中的母亲。
“经查证,昔日旧案已彻底厘清,”
蓝启仁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解脱:
“兄嫂当年确系蒙冤。其名讳,今日起正式重归蓝氏族谱,牌位移入祠堂,享后世子孙香火供奉。”
蓝忘机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望着母亲的牌位,浅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多年心结得解的释然,是深藏的孺慕之情,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最终都归于平静。
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忘机,代母亲谢过叔父、诸位叔伯。”
魏无羡站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悄悄伸出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蓝忘机微凉的手指,送去一丝暖意。
紧接着,蓝启仁的目光转向魏无羡,语气更为郑重:“魏婴。”
“叔父。”魏无羡立刻端正神色。
“你与忘机之事,天意已定,情意深重。经家族决议,今日起,将你名讳正式记入我姑苏蓝氏族谱,为蓝氏嫡系二公子蓝忘机之道侣。”
蓝启仁顿了顿,捻须看向他,目光温和,“此外,你父母魏长泽与藏色散人,侠名远播,仗义行侠,其风骨令人敬仰。蓝氏决意,将他们迎入客卿族谱,受弟子供奉敬仰。”
魏无羡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心中是汹涌而来的酸楚。
蓝启仁继续道,声音沉稳而有力:
“待你二人准备妥当,蓝氏将派人与你们一同前往乱葬岗,迎回二位侠士骸骨,以亲族之礼,风风光光安葬于蓝氏祖茔之侧,令英灵得安,忠骨得存。”
这一下,连蓝曦臣和几位长老都面露些许讶色,随即化为理解和赞同。
此举无疑表明,蓝氏已彻底将魏无羡视作不可或缺的家人,连同他的血脉根源一并接纳、尊崇。
魏无羡喉头微哽,万千情绪堵在胸口,他后退一步,对着蓝启仁及在场所有蓝氏长辈,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中满是感激:
“魏婴……代父母,谢叔父、兄长,诸位叔伯大恩!”
这一声“叔父”,他叫得心甘情愿,再无一丝别扭。
名分既定,心头大石落地。从祠堂出来后,蓝忘机沉默地牵着魏无羡,径直走向藏书阁。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静谧的光斑。
蓝忘机于书案前铺开素白宣纸,研墨,执笔,姿态端雅,开始一笔一画地抄写祈福的经文。
他所写的,并非蓝氏常用的清心音谱,而是更为古朴庄重的佛经,只为超度亡母,也为即将归来的岳父岳母祈愿安宁。
魏无羡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没有像往常那般闹他,也拿起一支笔,学着蓝忘机的样子,认真地誊抄起来。
他的字迹虽不如蓝忘机的工整俊逸,却自有一股潇洒风骨,此刻更是收敛了平日的跳脱,带着十足的诚意。
一时间,藏书阁内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抄了约莫半个时辰,魏无羡悄悄活动了下有些发酸的手腕,侧头看向蓝忘机。阳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神情专注而柔和,整个人似乎都在散发着圣洁温暖的光辉,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蓝湛…”
魏无羡压低声音,怕惊扰了这份安宁,
“你娘亲……还有我爹娘……他们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一定会很安心。”
蓝忘机笔尖未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他们都会看见。”
他放下笔,转眸深深看进魏无羡眼里,“此后年年,我陪你祭扫。”
没有亲吻,没有更多亲密的举动,却比任何炽烈的告白都更加动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在弥漫着书墨清香的藏书阁内,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长辈,虔诚地抄写下一行行祈福的经文,时光在此刻温柔得如同永恒的承诺。
一个月后,听学依旧,温若寒的邀帖送至云深不知处。忘羡二人被蓝启仁派遣下山,沿途中循着线索,在莳花苑寻得了已被怨气滋养得乌黑发亮的阴铁。
此次净化比在寒潭洞更为艰难,怨气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反扑。但两人配合无间,终是有惊无险。
到了不夜天,温若寒亲自接待了两人,亲眼见证魏无羡再次施展玄妙手段。这一次,他甚至无需蓝忘机过多护法,仅凭一人一笛,便于不夜天广场之上,将两块阴铁中蕴含的滔天怨气尽数驯服、净化。
磅礴的怨气被转化为精纯能量,消散于天地间,连不夜天常年燥热的空气都似乎清新凉爽了几分。
温若寒负手而立,感受着天地间灵气的变化,终是喟叹一声:“……后生可畏。”
他看向魏无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仙君当日之言,本座记下了。岐山温氏,日后自当收敛行径,致力于化解怨气,清理乱葬岗,积累功德。”
离开不夜天,忘羡二人并未直接返回云深不知处,而是继续在外游历。最后一块阴铁尚无线索,始终是悬在心头的未竟之事。
此前,他们收到了来自清河聂氏的传讯。
聂明玦言明,薛洋果然狡诈如狐,行踪飘忽不定,聂氏修士多方搜捕,几次捕捉到其活动痕迹,却都被他提前警觉,利用对市井巷陌的熟悉逃脱,至今未能将其擒获。
聂氏已增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一有消息便会立刻通知他们。
“果然是个滑不溜手的小子。”
魏无羡放下传讯符,对蓝忘机道,
“蓝湛,看来指望赤峰尊那边一时半会儿难有结果。最后这块阴铁,还得靠我们自己去找了。”
蓝忘机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嗯。循怨气踪迹,或有发现。”
二人便商定,一边游历积累功德,一边主动探寻那最后一块阴铁的下落。
一日,二人行至一处荒僻山道。
魏无羡忽然停下脚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小朋友,跟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树丛晃动,一个一身黑衣,笑容带着几分邪气的少年跳了出来,正是薛洋。他手里抛着一块黑漆漆的铁块,正是最后一块阴铁碎片。
“魏公子,蓝二公子,好敏锐的灵觉啊。”
薛洋笑嘻嘻的,笑意却未及眼底,“想要这个?可以啊,帮我个忙。”
魏无羡挑眉:“说说看。”
“帮我报仇。”
薛洋笑容不变,眼底却翻涌着刻骨的恨意,“栎阳常氏,常慈安。他断我一根手指,我要他百倍偿还!”
蓝忘机眉头微蹙。
魏无羡却笑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报仇?可以。不过,你得按我的规矩来。”
“哦?”薛洋感兴趣地凑近。
魏无羡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张朱砂符篆:
“这是‘禁恶符’。你若答应让我将此符种下,从此以后,但凡你心生恶念,意图害人,便会心口剧痛,灵力滞涩。
至于常慈安,我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处,而非由你私下虐杀。这笔交易,做不做?”
薛洋盯着那张符篆,眼神变幻不定。他本能地厌恶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但魏无羡的符篆之术和诡道之能又让他心痒难耐。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硬抢他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成交!”
半晌,薛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不过,魏前辈,你得教我点有意思的符咒术法!”
魏无羡干脆地将符篆打入他体内:“看你表现。”
既已达成交易,忘羡二人便带着薛洋前往栎阳。他们并未直接打上门去,而是在当地明察暗访,收集常氏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罪证。
不过数日,便掌握了大量确凿证据。魏无羡索性在栎阳城最热闹的市集口,设下公审台,将常慈安及其核心党羽的罪行一一条列,公之于众。在无数受害百姓的哭诉与指证下,常氏罪孽昭然若揭。
最终,经仙门常规与民意共同裁定,常慈安等主犯被判斩立决,由苦主薛洋亲手执刑。
大仇得报,薛洋心中积压多年的戾气似乎也随之散去不少。
自此,他便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跟在了忘羡身后。他性子跳脱邪气,时常语出惊人,或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缠着魏无羡讨教“有趣”的术法。
魏无羡被他烦得不行,又见他确实在禁恶符的约束下未曾作恶,便偶尔心情好时,教他一些不伤天和的常规符咒与术法原理。
蓝忘机却醋意横生,屡次借故带着魏无羡“消失”。两人一个追,一个躲,上演了长时间的“捉迷藏”。
直至薛洋将能学的本事大致学全,蓝忘机这才终于如愿,彻底甩脱了这块“牛皮糖”,与魏无羡重享无人打扰的清净二人世界,感情在相依相伴中愈发深厚。
偶尔夜宿荒野,魏无羡会枕在蓝忘机腿上,指着漫天繁星,畅想回归主世界后,要带孩子们去哪些奇妙的秘境游玩。
蓝忘机则会轻轻梳理他的墨发,低声应和,琉璃眸在月色下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有时途径繁华城镇,魏无羡总会拉着蓝忘机尝遍街头小吃,买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美其名曰“给三个孩子带礼物”。
蓝忘机虽一脸无奈,却始终紧握他的手,纵容他所有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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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学结束后,各方势力也在悄然变化。
聂明玦凭借蓝影所赠功法,有效调和了刀法戾气,修为更进一层。聂怀桑也潜心修习新功法,日有所成,心性眼界皆非往日可比。
聂明玦见状,便将更多宗族事务交由他处理,聂怀桑虽嘴上叫苦不迭,却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兰陵金氏在金夫人的铁腕整顿下,虽声势不复以往,但根基渐稳。金子轩经过天幕事件,性子沉淀不少,却对婚事一拖再拖,任凭金夫人如何劝说,始终不愿松口。
云梦江氏于困境中勉力支撑。虞紫鸢重伤难愈,修为尽废,终日困于床榻,怨天尤人。
江晚吟被江枫眠严加管束,性情却愈发阴郁偏激。江枫眠心力交瘁,全力培养江厌离,只求能保住江家最后一点基业。
岐山温氏之中,温情、温宁姐弟终获应有尊重。温情凭其精湛医术,已成温氏医堂核心人物。温宁灵识恢复后,怯懦尽去,修为日进,人也开朗许多。
姑苏蓝氏不仅将魏无羡双亲遗骸迎回,安葬于云深后山,更在新得功法加持下,家族实力日益强盛。
岁月流转,不过短短三年。
在魏无羡与蓝忘机的努力,以及各方势力的配合下,此界淤积的怨气被大量净化清除,天地灵气渐复充盈。
忘羡二人也在此刻水到渠成,双双破境结婴——沉寂已久的天道,终于苏醒。
蓝氏宗族决议,将二人的元婴大典与合籍大礼合办。虽未加冠,但年已十八,且情意深重,正是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