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部,何部长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他握着电话听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电话那头,是远在桂林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陆军上将李宗仁。
“何部长,我再问一遍,朱豪犯了什么罪?”李宗仁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电话线,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部长揉了揉太阳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而官方:“德邻兄,你先不要激动。这件事,我也是刚接到报告。根据卫戍司令部和军法处的初步调查,朱豪在武城会战期间,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说。”电话那头,只有一个字,干净利落,像一颗出膛的子弹。
“其一,在富金山之战中,他擅自与共军部队接触,有通敌之嫌。”何部长小心翼翼地抛出了第一个罪名。这是最致命的一条,在如今的政治环境下,沾上“通共”两个字,神仙也难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李宗仁的一声冷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通敌?何部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富金山是什么地方?那是鬼门关!朱豪的第四十一军,用三万人的血肉之躯,硬扛了日军三个精锐师团!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一支愿意打鬼子的中国军队,都是友军!别说是八路军,就算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只要他肯朝鬼子开枪,我李宗仁都认他当兄弟!”
“朱豪在战前向我请示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允许他相机决断,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怎么,我这个战区司令官的授权,到了你们渝城,就成了他通敌的罪证了?”
何部长的额头开始冒汗:“德邻兄,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程序上……”
“少跟我谈程序!”李宗仁的火气彻底上来了,声音如同咆哮的猛虎,“那老子再问你,第二条罪名是什么?”
“其二……吴县之战,第四十一军全军覆没,他身为军长,却独自生还,有临阵脱逃、保存实力之嫌。”何部长硬着头皮说出了第二条。
“放屁!”李宗仁的骂声,响亮到让何部长下意识地把听筒拿远了一些。“吴县是什么情况,你们军政部不清楚吗?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连防毒面具都没有!朱豪带着一群残兵,守了十几天,打到弹尽粮绝!他把军中的非战斗人员和重伤员提前派人送走,是想给川军,给国家留一点火种!这个决定,也经过了我的同意!”
“他自己最后留在城里,跟鬼子巷战,身中数枪,被部下从尸体堆里刨出来,九死一生!这叫临阵脱逃?他娘的,要是人人都像他这么‘脱逃’,小鬼子早就滚回东洋去了!你们这群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懂个屁的仗是怎么打的!”
李宗仁越说越怒,胸中的怒火几乎要焚毁一切:“我告诉你们,朱豪的每一步行动,都向我做过汇报!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我李宗仁的批准!你们要以这些狗屁不通的理由审他,不如先把我李宗仁抓到渝城,咱们两个在军法处的大堂上,当着全国父老的面,好好对一对质!”
“你们不是想查吗?好啊!我把第五战区所有的作战日志、命令手稿,全部给你们送过去!你们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看他朱豪,哪一点对不起国家,哪一点对不起阵亡的弟兄!”
“何部长,我把话撂在这儿。朱豪要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掉了一根头发,我李宗仁,就亲自带兵到渝城来,问一问,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啪”的一声,电话被狠狠挂断。
何部长握着发出“嘟嘟”忙音的听筒,呆立了半晌,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事情闹大了。李宗仁是桂系领袖,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他如此旗帜鲜明地力保朱豪,这件事,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军纪案,上升到了派系之争的层面。
“司令,何部长请您过去一趟。”秘书敲门进来,神色紧张。
吴司令走进何部长的办公室时,看到的是一张阴云密布的脸。
“你自己看吧。”何部长将一份电报拍在桌上。那是李宗仁随后发来的正式电文,措辞比电话里更严厉,几乎就是在下最后通牒。
吴司令看完,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朱豪这条地头蛇,竟然还和李宗仁这条过江龙有这么深的关系。
“德邻将军……反应有些过激了吧?”吴司令干笑着,试图缓和气氛。
“过激?”何部长冷冷地看着他,“吴司令,我倒想问问你,你抓人之前,难道就没有调查清楚这些情况吗?现在好了,把李宗仁给惹毛了,这个烂摊子,你打算怎么收场?”
吴司令心中暗骂,嘴上却不敢顶撞:“部长息怒。我……我也是为了维护军纪。朱豪他……”
“行了!”何部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李宗仁那边必须安抚,但朱豪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了,否则我们军政部的脸面何在?你自己想办法,尽快把这件事给我平息下去!如果闹到委座那里,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吴司令从何部长的办公室出来,感觉像是被扒了一层皮。他坐上自己的轿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司令,我们现在去哪儿?”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回司令部!”吴司令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李宗仁,你远在桂林,手再长,也伸不到渝城来!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一条泥腿子出身的军阀!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渝城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
渝城,朝天门码头。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码头,今天却显得有些诡异。上千名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码头工人,懒洋洋地坐在货堆上,抽着烟,摆着龙门阵,就是没人干活。
几艘满载着军用物资的轮船,孤零零地停在江心,船上的军官急得跳脚,却毫无办法。
“兄弟们,怎么回事啊?这批物资是前线急需的,耽误了军机,谁担待得起?”一名负责押运的少校,对着岸上喊话。
一个看起来是工头模样的汉子,叼着烟杆,慢悠悠地走过来,懒洋洋地回答:“长官,不是我们不干。实在是今天这天气,有点闷,兄弟们都提不起劲儿。”
“提不起劲儿?”少校气得鼻子都歪了,“我看你们是存心怠工!”
“哎,长官,话可不能这么说。”工头吐了个烟圈,“我们都是良民,哪敢跟官家作对?就是……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心里堵得慌,这力气,就跟被抽走了一样。”
“什么事?”
“听说,那个在前面打鬼子的朱军长,被人给抓了?”工头斜着眼问。
少校的脸色一僵。
“听说,抓他的罪名,是临阵脱逃?”工头又问。
少校不说话了。
“长官,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工头提高了声音,周围的工人们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朱军长是我们四川人的骄傲!他在前面为我们拼命,回到家,反倒成了罪犯!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就是!没有朱军长他们这些川军汉子在外面顶着,我们哪能在这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样的英雄都要被冤枉,我们这群卖力气的,心里不服!”
群情激奋,声浪滔天。那名少校被这阵仗吓得连连后退,他知道,这事儿自己管不了。
同样的情景,还在渝城的各个角落上演。菜市场的商贩,以“天气不好,菜不新鲜”为由,拒绝向卫戍司令部的食堂供菜。城里的黄包车夫,一听说是去军政部或者卫戍司令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长官,真不巧,我这车刚坏了。”
整个渝城,仿佛陷入了一种无声的罢工之中。这些事情,单看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汇集到一起,却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暗流,让吴司令这个卫戍总司令,感觉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掌控力,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吴司令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将一份报告狠狠地摔在地上,“连几个泥腿子都搞不定!查!给我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一名心腹参谋苦着脸说:“司令,查了。是袍哥。从码头工头到菜市场的小贩,背后都有袍哥的影子。他们嘴上都说得好好的,就是不干活,我们……我们总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吴司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现在总算明白,朱豪为什么敢那么有恃无恐。他不仅有李宗仁这样的上层支持,更有袍哥会这种盘踞在川渝大地、根深蒂固的民间势力作为后盾。
这已经不是一条地头蛇了,这是一条真正的巨龙。
……
军政部看守所,单人牢房。
朱豪对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无所知,也似乎并不关心。
他依旧每天坐在那张小桌前,笔耕不辍。他写的不是什么战斗经历,而是一份详细的《关于川军部队整编及山地作战战术之刍议》。
从川军的武器装备落后,到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从山地作战的后勤补给困难,到如何利用地形优势克制日军的火力优势。他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和穿越者的超前知识,洋洋洒洒写了数万言。
这不是一份战报,而是一份足以改变一支军队命运的建军方略。
送饭的王建国,每次来都能看到朱豪在奋笔疾书。他很好奇,但又不敢多问。只是,他看朱豪的眼神,愈发敬佩。
这是一个真正把战争和军队刻在骨子里的军人。就算身陷囹圄,他想的,依旧是家国天下,是如何打赢这场仗。
这天,王建国送饭来的时候,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朱军长,外面……都闹翻天了。”
朱豪抬起头,笑了笑:“怎么,吴司令的位子,坐得不稳了?”
王建国一惊,没想到他足不出户,却对局势洞若观火。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码头停工了,市场也乱了。听说是……袍哥的人在闹。”
“一群讲义气的汉子罢了。”朱豪淡淡地说了一句,又低下头继续写。
王建国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觉得,关在这里的,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尊神。一尊能搅动渝城风云,让无数人为之奔走的神。
他放下饭盒,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吴司令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这个牢笼,恐怕是困不住这条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