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拐子牺牲
掷弹筒榴弹爆炸的余音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如同千万只毒蜂在颅内疯狂振翅。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烟、新鲜血液的腥甜、皮肉焦糊的恶臭以及泥土被烧灼的呛人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垭口前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视野被翻滚的灰黑色烟尘遮蔽，呛得人眼泪直流。
碎石和湿冷的泥土如同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散兵坑边缘和士兵的钢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拐子哥！
拐子哥！”
小周带着哭腔的四川话在浓烟中撕心裂肺地响起。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刚才刘拐子倒下的位置，只见那个敦实的山东汉子仰面躺在焦黑的弹坑边缘，一条腿从膝盖以下不翼而飞，断口处血肉模糊，破碎的骨茬和焦黑的皮肉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决堤般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泥泞的土地。
刘拐子那张沾满泥污和血沫的脸一片灰败，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呢喃：
“家…回家…娘…饺子…”
“拐子哥！
撑住啊！”
李石头也扑了过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他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的急救包，抖得不成样子，白色的绷带和磺胺粉撒了一地。
他试图去按住那可怕的伤口，可那汹涌的血流瞬间就浸透了他颤抖的双手，温热粘稠的触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按住！使劲按住啊！”
小周嘶吼着，将自己的急救包也掏出来，把整包磺胺粉都倒在那恐怖的断口上，白色的粉末瞬间被染成刺目的暗红。
他撕开绷带，用尽全身力气去缠绕、捆扎，可那血就像永远止不住似的，透过厚厚的绷带不断渗出。
“回家…娘…冷…”
刘拐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瞳孔开始涣散，身体微微抽搐着，那只完好的手徒劳地在冰冷的泥地上抓挠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血，流得太快了。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
“拐子哥！
你别睡！
别睡啊！”
李石头哭喊着，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然而，那微弱的呢喃终究是彻底消失了。
刘拐子那只抓挠的手无力地垂落，沾满泥浆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向东方家的方向。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库芒山铅灰色的天空，再也没了生气。
“拐子哥——！”
李石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整个人扑在刘拐子尚有余温的胸膛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在脸上肆意横流。
“哭个球！”
一只沾满泥泞和硝烟的皮靴猛地踹在李石头肩膀上，把他踹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旁边的弹坑里。
是徐天亮！
他半边脸被弹片划开一道血口子，皮肉翻卷，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淌，军装更是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露出底下焦黑的灼痕。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金陵口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一股暴戾的怒火：
“号丧啊？！
鬼子炮停了！
马上他妈的就上来了！
想给拐子陪葬是不是？！”
他弯腰，一把从刘拐子僵硬的手指旁抓起那支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汤姆逊冲锋枪，枪管还微微发烫。
徐天亮粗暴地将冰冷的枪身塞进李石头怀里，枪托重重撞在他胸口：
“拿着！
拐子的家伙事！
给老子用它！
打！往死里打！
给拐子报仇！
打不够十个鬼子，你他妈没脸下去见他！”
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徐天亮那近乎疯狂的怒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李石头身上。
他猛地止住了哭泣，身体因为极致的悲愤和杀意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抬起血泪模糊的脸，死死盯着徐天亮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支沉甸甸的、沾满拐子哥鲜血的汤姆逊。
一股滚烫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
“报仇！”
李石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胡乱地用沾满血污的袖子抹了一把脸，露出底下因愤怒而扭曲的稚嫩面孔。
他不再看地上刘拐子的遗体，猛地转身，抱着那支汤姆逊，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连滚带爬地扑回了自己刚才的散兵坑！
他用力拉开枪栓，检查弹鼓，动作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用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垭口外，雨林的边缘，响起了如同潮水般涌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
“板载！
板载！
板载！！！”
歇斯底里的日语狂吼，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紧接着，无数土黄色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稀疏的林木间疯狂地涌出！
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试探的尖兵，而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军溃兵主力！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九九式步枪，脸上混合着绝望、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狰狞，
在低级军官挥舞的军刀和歇斯底里的嚎叫驱赶下，排着令人窒息的密集队形，如同汹涌的黄色浊浪，朝着狭窄的垭口猛扑过来！
他们采用的是标准的“三段冲击”战术！
第一波数百人，端着刺刀，弓着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猛冲！
紧随其后是第二波，同样密集，稍微压住速度，提供掩护火力。
最后方是第三波，在稍远的距离集结、压阵，随时准备填补缺口！
整个进攻队形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向前碾压的三角锥！
枪声零乱地响起，子弹“嗖嗖”地飞过垭口上空，打在岩石上溅起点点火星。
那铺天盖地的土黄色身影，那震耳欲聋的“板载”狂吼，那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刺刀丛林，瞬间带来了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压力！
新兵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色瞬间煞白，握着枪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呼吸变得无比急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恐惧气息。
“稳住！
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
徐天亮嘶哑的吼声在阵地上回荡，他脸上的血口子随着怒吼不断抽搐，
“瞄准了！
听老子口令！
别慌！
狗日的看着唬人，挤成一团，正好给咱们当活靶子！”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身影出现在一排残破的阵地后方。
是古之月。
他端着春田步枪，军装同样沾满泥污硝烟，但眼神却像淬火的寒冰，锐利而冷静。
他扫视着前沿士兵们因恐惧而绷紧的脸，苏北口音响亮而清晰地穿透了鬼子的狂吼：
“都看见了吗？
小鬼子这是给咱们送菜来了！”
他指着那如同黄色浪潮般涌来的密集队形，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镇定的力量，
“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
汤姆逊！
勃朗宁自动步枪！
卡宾枪！
哪一样不是喷火的烧火棍？
再看看他们！
挤成一堆的活靶子！
想想刘拐子！
想想他是怎么没的！
想想你们还想不想回家！”
“想！”
士兵们下意识地嘶吼出来，恐惧被仇恨和求生的欲望点燃！
“想回家，就给老子杀！”
古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杀光这些挡路的畜生！
用他们的血，给拐子报仇！
给咱们自己开条活路！
徐天亮！”
“到！”
徐天亮立刻应声。
“一排！
给老子钉死了！
前头的鬼子，一个都别放过来！
火力全开！
把他们堵死在冲锋的路上！”
古之月的命令斩钉截铁。
“明白！”
徐天亮眼中凶光毕露。
“火力排！”
古之月转向步话机，
“目标！鬼子后队！
第三波集结区域！
距离五百！
三分钟急促射！
给老子狠狠砸！
把他们的后路断了！
让他们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
“是！连长！”
火力排排长嘶哑的声音从步话机传来。
命令如同注入强心剂！
前沿士兵的眼神瞬间变了，恐惧被一种同仇敌忾的凶狠取代！
他们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黄色浪潮，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呼吸粗重如同拉风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血腥味和即将爆发的杀意！
“一百五十米！”
观察哨嘶声报告。
“稳住！”
徐天亮低吼。
“一百二十米！”
鬼子的狰狞面孔已经清晰可见，扭曲的表情，喷着唾沫星子的狂吼，闪着寒光的刺刀！
“一百米！！”
那密集的人潮仿佛触手可及！
“打！！！”
徐天亮炸雷般的吼声撕裂了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