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山的血魂
队伍在短暂的休整后,再次蠕动起来,向着天德山反斜面的山脚进发。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愈发浓烈,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
一丝甜腥气,那是只有在激烈交火的战场边缘才能嗅到的、混合着炸药、烈火与鲜血的独特气味。
“压低身子!
都他娘的给老子把腰弯到裤裆里去!”
古之月低吼着,他自己几乎是在贴着地皮爬行。
背后的主峰枪声如同爆豆,但更令人心悸的是前方那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反斜面山脚。
那里没有155重炮规律性的轰鸣,但时不时零星炸开的一两团火球和腾起的烟柱,像恶毒的毒蛇信子,在黑暗中闪烁,预示着更加不可预测的危险。
“队长,这……这咋没个准信儿啊?”
李二毛喘着粗气,看着几百米外一个刚刚被105榴弹掀飞了树冠的土坡,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规律,意味着无法预判,意味着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死亡。
古之月没立刻回答,他像只老到的猎犬,匍匐在一个弹坑边缘,鼻子微微抽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反复耕耘过的山坡。
他不仅在用眼睛看,更在用耳朵听,用心去计算。
“听见没?”
他忽然低声问旁边的大耳朵。
大耳朵努力支棱起耳朵,除了远处沉闷的爆炸和近处稀疏的枪声,他茫然地摇摇头。
“风声,”
古之月提示道,
“105的弹道比较高,飞过来的时候,破空声跟155不一样,更尖,更利,像……像撕绸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你们看那些炸点,看似没规律,但仔细瞧,是不是更集中在几条可能的通路和缓坡上?
美国佬的炮兵观察员不是吃干饭的,他们专挑你觉着能走的地方下刀子!”
赵秀才此刻已经戴好了眼镜,虽然镜腿还有些歪,但他努力学着古之月的样子观察:
“队长,您的意思是,我们要走那些看起来最难走,最不可能走的地方?”
“对头!”
古之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书生脑子就是好使!
记住喽,炮弹也金贵,美国佬一般不舍得往绝壁上扔。
跟着我,走棱线,贴崖壁,哪里难走走哪里!”
队伍再次出发,这次速度慢了许多,更像是一群在猎人枪口下潜行的猎物。
他们沿着炮火犁出的焦土与尚存几丛灌木的坡地交界线移动,身体尽量贴着地面,每一次迈步都小心翼翼。
空气中除了硝烟,泥土被翻起后的土腥气也格外浓重。
“嗖——咻!”
一声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
“卧倒!”
古之月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所有人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
轰!
一发105榴弹在队伍右侧约五十米处炸开,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弹片从头顶呼啸而过,浓烈的硫磺味呛得人直流眼泪。
王大耳朵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像是钻进了两只蜜蜂,嗡嗡作响,暂时什么都听不清了。
“没事吧?报数!”
古之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棉花传来。
“一!”
“二!”
……
“三十!”
一个不少。
“日他娘的,这玩意真邪性!”
王小山东吐掉嘴里的泥,骂了一句。
“少废话!快起来,继续移动!
停在原地就是活靶子!”
古之月催促道。他知道,炮击过后短暂的间隙是移动的最佳时机。
然而,敌人的炮火似乎盯上了这片区域,零星的炮弹开始更加密集地落下,虽然不像155覆盖那样地毯式轰炸,但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打法,更让人神经紧绷。
队伍被压制在一片相对低洼的区域,抬不起头。
山头上志愿军的枪声似乎稀疏了一些,这无形的压力让每个人心头都像压了块巨石。
“这样不行,”
古之月眉头拧成了疙瘩,
“耗下去,等天亮了,咱们和山上的弟兄都得成飞机靶子。”
他抬头望向志愿军阵地的后方,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记得来时路上,隐约看到过那些带着轨道、蒙着帆布的庞然大物——喀秋莎火箭炮。
“要是咱们的‘斯大林管风琴’能响起来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祈祷。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期盼,山头上,敌人新一轮的炮火覆盖又开始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整个天德山主峰都被火光和浓烟笼罩,仿佛地狱的入口。
可以想象,郑三炮他们的阵地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小时后,就在古之月几乎要决定冒险强行突破时——
突然,志愿军阵地的后方,夜空中传来一片奇异而壮观的呼啸声!
那声音不同于任何火炮,像是无数把巨大的剪刀在瞬间撕裂了天幕,又像是来自远古神灵的愤怒咆哮。
“是喀秋莎!”
赵秀才第一个激动地喊了出来,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只见远处的黑暗天际,拖曳着无数条耀眼的火舌,如同复仇的火箭,划破夜空,形成一片壮丽而又令人胆寒的火雨,
朝着敌军炮兵阵地方向和美军进攻部队的集结区域铺天盖地地砸了过去!
紧接着,远处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如同滚雷般的爆炸声,
那声音密集得几乎分不出个数,整个大地都在随之震颤。
几乎在同时,志愿军后方的常规火炮也开始了怒吼,炮弹从头顶上空呼啸而过,
目标直指敌人的炮兵阵地——炮兵反制开始了!
敌人对反斜面山脚的105榴弹炮封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敌人的注意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火力急袭完全打乱了。
“机会!”
古之月眼睛瞬间亮了,他猛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
“同志们!
咱们的炮兵弟兄给开路啦!
冲啊!冲上阵地!”
“冲啊!”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三十多名学员兵跟着古之月,如同决堤的洪水,
向着那片刚刚还被死亡笼罩的山坡,
向着枪声最激烈的天德山主峰阵地,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这段路,他们几乎是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腿像灌了铅,但没有人停下。
越过一道道被炸塌的交通壕,跨过一具具敌我双方交错倒伏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直冲鼻腔,阵地的惨烈景象逐渐展现在他们面前。
终于,他们冲上了主峰阵地。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阵地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一段完整的工事。
焦土还在冒着青烟,残破的军装碎片挂在炸断的树杈上,被血浸透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色。
子弹壳、炮弹皮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哗啦作响。
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十几个身影散布在阵地的各个角落,几乎人人带伤。
有的头上缠着被血染红的绷带,靠在坍塌的掩体上艰难地装填子弹;
有的断了一条腿,仍抱着机枪对准山下;
还有的,已经陷入了昏迷,嘴里却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一个满身尘土和血污、几乎看不出军装原本颜色的汉子,靠在一个最大的防炮洞入口处,
他的胸前一片殷红,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一个额头淌着血的轻伤员正试图给他喂水,但那水多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古之月认得那张被硝烟熏黑、却依旧轮廓坚毅的脸——五连连长,郑三炮。
“老郑!”
古之月扑了过去,声音嘶哑。
郑三炮眼皮艰难地抬了抬,看清是古之月,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带出了更多的血沫子。
“狗日的……老……老连长……
你……你他娘的……
总算……来了……”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弹药……我们送弹药来了!”
古之月赶紧招呼学员们,
“快!把箱子都打开!分发弹药!”
学员们强忍着心中的震撼和悲痛,手忙脚乱地开始分发弹药。
当他们把黄澄澄的子弹、木柄手榴弹、机枪弹链送到那些伤痕累累的战士们手中时,能从那些几乎麻木的眼神里,看到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光。
郑三炮艰难地转动眼球,看着那些还带着稚气的学员兵面孔,又看回古之月,眼神里带着询问。
“都是……学生娃……送来见见世面……”
古之月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知道这个“世面”太过残酷。
“好……好啊……”
郑三炮喘了几口粗气,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老子……一个连……一百三十七号人……
打光了……
现在……交……交给你了……”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死死抓住古之月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守住……守住天德山……
等……等援军……”
古之月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重重点头:
“放心!只要我古之月还有一口气在!”
郑三炮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望着被硝烟遮蔽的天空,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值了……够本了……”
他抓住古之月手腕的手,猛地一紧,随即,彻底松开了。
那双曾经炯炯有神、令敌人胆寒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定定地望着天空,仿佛在质问,又仿佛在守护。
阵地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和伤员的呻吟在风中飘荡。
古之月轻轻合上郑三炮的双眼,缓缓站起身。
他环顾四周,还能战斗的,算上他自己带来的学员,不到二十人,
其中大半是身上挂彩的伤员,剩下的,就是赵秀才、李二毛这些刚上战场、脸吓得煞白的新兵蛋子。
他弯腰,从郑三炮身边捡起一支沾血的莫辛-纳甘步枪,检查了一下枪膛,然后咔嚓一声推弹上膛。
“看什么看?”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苏北腔调的硬朗,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者的脸,包括那些眼神里还带着恐惧和茫然的学员,
“郑连长把阵地交给咱们了!”
他走到阵地边缘,望着山下敌军可能再次发起进攻的方向,把步枪重重顿在堑壕壁上。
“学生娃们,现在算术课下课!”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阵地,
“老子给你们上第一堂实战课——怎么在死人堆里活下来,怎么让想让你死的人,先躺下!”
“所有人,检查武器,加固工事!
搜集所有能用的弹药!
伤员向后转移至防炮洞!
能动的,都给老子进入战斗位置!”
“咱们,等援军!”
残破不堪的天德山主峰阵地上,硝烟仍未散尽。
古之月,这个曾经的运输队副队长,此刻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他的身后,是十几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有疲惫,有悲伤,有恐惧,但渐渐地,也有了一丝坚毅。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而更残酷的战斗,显然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