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那男子,但对方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似曾相识。
她在记忆里搜寻,随着男子愈发接近,其身上的灰青斓衫清晰地映入眼帘。
衣角袖口的花纹正是千松书院定制的样式。
就是他了!
农庄的大黑狗狂吠起来,庄内有人冲出,看到来人双手叉腰一脸不满的嘟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买书。”
青衫男子没有理会,自顾自走到黑狗旁,亲昵地抚摸其头。
这狗连熟人都叫,显然是特意训练其示警的。
随着青衫男子进入庄内,周遭重归寂静。
江成侧头,见林知夏眉头紧锁,他压低声音:“发现什么了?”
“你觉不觉得,他眉眼同裴衡有些相像?”林知夏有些犹疑的说道。
她只在监视蔡府时,远远见过裴衡一次,虽回想到对方,却不太确定。
但江成不同,他入皇城司多年,当初蔡雍带着裴衡返京任职时,便是由他摸底。
在林知夏的提醒下,他也渐渐皱起眉头。
“我们回皇城司。”
二人悄然起身。
那两只黑狗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伸长脖子探看。
二人僵立片刻,见黑狗趴了回去,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回城后,二人直奔皇城司。
林知夏先回问讯堂,执笔画下青衫男子手持书卷的样子。
江成则翻出裴衡的卷宗。
裴衡早年曾娶妻,育有一子。
随蔡雍回汴京时将子带在身边。
这些年,他儿子一直在外帮蔡雍打理铺子。
蔡雍逃离汴京,其子也一同消失。
皇城司有裴衡之子的画像,江成拿出来比对。
见其同青衫男子确有相似之处,但明显,青衫男子更年长一些。
“裴衡五十二,仅比蔡雍小五岁,蔡雍长子都三十五了,裴衡的儿子才二十出头,这确实有些奇怪。说不定,这青衫男子真和他有几分关系。”
林知夏看罢档案:“蔡府被抄后,那些仆役都关在哪?”
“普通杂役发卖,管事都斩了!”江成答道。
林知夏有些惊讶:“一个没留?!”
江成颔首。
“那只能试一试了!”
林知夏拿着画像同江成下了地牢。
此刻的裴衡早不复往日儒雅,身上遍布伤口,发丝掺着血污粘连成坨,连成死结。
他已经无法站立!
芙昕原本拿着生肉,在水潭边给食肉鲶喂食,看到二人前来,将肉扔进水里跑过来。
“还要管他多久?这副样子,只会浪费我的药!”芙昕脆声道。
裴衡伤势过重,即便保住性命也是终身瘫痪。
江成从怀里拿出五张交子,面值都是一百两的。
“呐,这两日的药钱。”
皇帝未松口,江成也只能先将人养着。
牢里的裴衡眼皮颤了颤,明显是听到几人的谈话,但始终紧闭双目。
林知夏拿着画像走进去:“裴先生,可还记得在下?”
裴衡闻言猛地睁开眼,望向正俯视他的女子。
对方眉含浅笑,其正大光明的女子发髻和身上那皇城司玄袍,皆证明其已得圣眷。
从孟俞调她入京起,他们的谋划便开始偏离。
纵使主公最终起事,其过程远非他们计划的那般顺遂,而他更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裴衡眼里闪现愤恨!
林知夏视而不见,唰得一下,将画展于裴衡面前,依旧是俯视着对方。
画中之人手持书卷,眉目舒朗,神情专注,面上隐约带着从文字上获得的愉悦,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其手上书页隐约可见《太平广记》字样。
林知夏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
“裴先生看此子可觉得眼熟?
不知为何,我虽未同你深交,但见此子,不仅眉宇间依稀有先生风骨,难得更存这份沉浸书卷的静气。
料想先生年轻时,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裴衡浑浊的眼眶不自觉的颤动,眼下的肌肉也一抽一抽的。
他强抑心中情绪——这是他埋藏最深的秘密,无任何人知晓。
当初裴炎来京投奔他,蔡雍那里,他只说是自家子侄,从不敢将其身份泄露。
连那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其生父,眼前的女官不可能知晓。
她只是在试探!
裴衡决定如往日一样,什么都不说。
只是他的目光不舍得从画像上挪开,画得真像啊!他仿佛又听到对方喊他“二叔”。
今生难再聚首!
在这般压抑的情绪下,裴衡面颊开始猛烈抽搐起来,血色渐渐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已无法像从前那样控制这身残躯。
林知夏心中有了成算,她俯下身,声音比那岩壁上的冰还冷。
“他此刻就在城郊农庄,和你的老部下石虎那些亡命徒待在一起。你猜,蔡雍让他杀了多少人!”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石虎一直潜藏在城外,在蔡雍逃离前,他们的一应任务都是由裴衡亲自下发的。
裴衡瞳孔骤缩。
不会的!蔡雍明明答应过他,会将裴炎带在身边。
可是对方连石虎都挖出来了!还有那本书。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不可能知道裴炎看书的偏好。
他们没有证据,只是怀疑。
此刻他不得不佩服这女官眼光毒辣。
他就算不承认,对方依旧有千万种方法拷问裴炎。
皇城司的刑罚他早已领教过,若对方认定,那孩子恐插翅难飞。
裴衡咬咬牙,抬头的瞬间,眼中的强硬、麻木如同沙堡般轰然坍塌,随之涌上来的是愤怒。
“我誓死效忠他,他却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
裴衡死死盯着画像上的青年,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张画,而是绝望地看着即将被风暴吞噬的孤舟。
林知夏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眸光微亮:
“看来他终究像你,即使被蔡雍训练成武夫,还是时时不离书卷。”
裴衡闻言瞥她一眼,纵有不解,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到底松了。
那强撑数月的心气一散,周身撕裂般的剧痛汹涌袭来。
一口血沫呛出嘴角,他费力地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触碰画像,又无力地垂下。
落下时触及身下的茅草,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扯了扯嘴角,竟出言夸赞。
“早听说你擅丹青,这次倒是让在下开了眼。临了前还能再见这孩子一面,余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