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它的平和 > 第2025章 年8月2日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巷子深处的老井旁有棵歪脖子柳树,树皮皴得像张老汉的脸,可到了春天,照样抽出嫩得能掐出水的绿芽。张老汉年轻时不是老汉,是镇上有名的“张大胆”,二十岁那年敢一个人钻进后山的野猪窝,就为了给高烧的媳妇弄块野猪肉补身子。那时候他总说,日子就像井里的水,看着黑沉沉的,舀上来才知道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影。

后来媳妇走了,走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留下个刚满周岁的娃。张大胆抱着娃坐在门槛上,听着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灭,听着窗外的雨砸在瓦上噼啪响,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第二天他照样去挑水,扁担压在肩上,吱呀作响,像是在替他哭。有人劝他把娃送人,他瞪着眼骂,说这是他媳妇用命换来的根,就是讨饭也要养着。

那娃叫石头,名字硬,性子更硬。三岁就能踩着小板凳帮着烧火,五岁就敢跟着张老汉去田里拔草,被毒虫咬了哭得惊天动地,抹把眼泪还接着干。张老汉教他认田里的草,哪些是能喂猪的,哪些是要除根的;教他看天色,说云彩黄了就要下雨,风带着土腥味就别晒粮食。石头记性好,教一遍就忘不了,就是不爱说话,闷头干活的时候,背影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镇上的李老板家有个儿子,叫李军,比石头大两岁,穿的是的确良衬衫,背的是帆布书包,每天由专人送到学堂去。李老板是做布匹生意的,据说年轻时在南边倒腾过洋货,发了家,在镇上盖了唯一一栋两层小楼,楼顶上还安了个铁架子,说是能接收音机的信号。李军从小就啥都不缺,有会转圈的玩具汽车,有印着小人的画书,可他总爱扒着自家的竹篱笆,看石头在田里打滚,看张老汉用烟袋锅敲石头的脑袋。

有一回李军偷偷跑出去,跟着石头去河里摸鱼,结果脚下一滑,掉进了深水区。石头二话不说跳下去,抱住他往岸边拖,自己却被水草缠住了腿。等张老汉闻讯赶来,把俩娃捞上来时,石头已经呛得嘴唇发紫,可手里还攥着条巴掌大的鲫鱼,那是他准备给爹熬汤的。李老板提着一篮鸡蛋上门道谢,放下鸡蛋就骂李军不懂事,又塞给张老汉两张崭新的票子。张老汉把票子推回去,说都是娃们打闹,谁还没个闪失,倒是把那篮鸡蛋留下了,给石头煮了个鸡蛋羹,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窝头。

石头十岁那年,张老汉去山上砍柴,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断了腿。躺在炕上不能动,家里的天就塌了。石头学着爹的样子,拿起扁担去挑水,第一次挑的时候,水桶在扁担两头晃得像拨浪鼓,他咬着牙往前走,肩膀勒出了红印子,到家时桶里的水只剩了一半。晚上他给爹擦身子,发现爹的背早就驼得像座桥,脊梁骨凸得能数清。爹叹着气说,石头啊,是爹没用,让你遭罪了。石头没说话,把爹的脏衣服泡在盆里,搓得皂角沫子满天飞。

从那以后,石头就不上学了,白天去田里干活,晚上帮人推板车,给煤场卸煤,只要能换口吃的,啥活都干。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厚厚的一层,像老树皮,可抓东西特别稳。有回给李老板家送煤,李军正在院子里练毛笔字,见了他就喊,石头石头,你看我写的“鹏程万里”好不好?石头放下煤筐,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一眼说,墨太淡了。李军愣了愣,说这是进口的墨水,可贵了。石头没再接话,扛起空筐就走,他得赶在天黑前再去河对岸的砖窑厂拉两车砖。

李军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临走那天,李老板用小汽车送他去车站,镇上的人都去看热闹。石头也去了,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攥着个刚从河里摸的河蚌,那是他觉得最稀罕的东西,想送给李军。可看着李军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他又把河蚌悄悄塞进了裤兜,转身去了田里。那天他割了满满一筐麦子,回到家时,肩膀上的皮磨破了,渗出血来,和汗水混在一起,火辣辣地疼。

张老汉的腿好得很慢,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还是闲不住,每天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编好了让石头拿到镇上去卖。竹筐编得结实,价格又公道,镇上的人都爱买。有回一个城里来的干部模样的人,见了张老汉的竹筐,说这是艺术品,给了他五块钱,比平时多给了三倍。张老汉把钱用布包好,塞在枕头底下,说等攒够了,就给石头娶个媳妇。石头听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闷头去喂猪,猪食桶被他撞得砰砰响。

李军在县里念了三年书,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镇上第一个大学生。李老板大摆宴席,流水席开了三天三夜,请来的戏班子唱得震天响。席间有人问李老板,是不是要让儿子留在省城,李老板呷了口酒,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儿子将来是要当大官的。这话传到张老汉耳朵里,他只是叹了口气,给石头的碗里夹了块咸菜,说人各有命,咱把地种好,把日子过踏实,比啥都强。

石头二十二岁那年,镇上闹旱灾,地里的庄稼都蔫了,井里的水也见了底。石头每天天不亮就去几十里外的河边挑水,一趟要走三个时辰,挑回来的水先浇地里的苗,再给爹和自己喝。有天他挑水回来,看见张老汉正蹲在地里,用手捧着一点点水往禾苗根上浇,嘴里念叨着,再撑撑,再撑撑就下雨了。石头放下水桶,走过去跟爹一起浇,父子俩一句话都没说,可动作却像一个人。

那场旱灾持续了三个月,很多人家都逃荒去了,可石头家硬是撑了下来。秋收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的,可每一粒都饱满得很。石头把麦子磨成面,蒸了一锅馒头,给爹递过去一个,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张老汉拍着他的背说,哭啥,咱有馒头吃,就是好日子。

李军大学毕业后,果然留在了省城,进了一家大公司,听说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电风扇,喝着茶叶水。李老板逢人就夸儿子有出息,说自己老了老了,该享清福了。可没过几年,就听说李军在外面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欠了一屁股债。李老板把家里的小楼卖了,把铺子也盘了出去,才勉强把债还清。没了房子,没了生意,李老板一下子就老了,整天坐在以前张老汉坐过的门槛上,眼神空洞洞的,像丢了魂。

石头后来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也是苦出身,手脚勤快,心眼好。他们一起种庄稼,一起照顾张老汉,日子过得不富裕,可每天都有说有笑的。姑娘给石头生了个大胖小子,石头抱着儿子,就像当年张老汉抱着他一样,心里头踏实得很。他教儿子认田里的草,教儿子看天色,教儿子挑水的时候怎么才能让扁担不那么勒肩膀。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把整个镇子都盖住了。石头扫完自家门口的雪,又去帮李老板扫。李老板站在一旁看着,突然叹了口气,说石头啊,我以前总觉得你爹苦,你也苦,可现在看来,你们才是有福气的。石头笑了笑,说叔,日子就像这雪,下得再大,太阳一出来就化了,化成水,浇地正好。李老板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递给石头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缭绕中,两个年龄差了不少的人,就那么站着,看着远处白茫茫的田野。

张老汉是在一个春天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石头小时候给他编的一个小竹篮。石头没哭,只是把爹葬在了后山,紧挨着他娘的坟。坟前种了棵小柳树,跟老井旁的那棵一样,歪歪扭扭的,可石头知道,到了春天,它肯定能抽出绿芽来。

李军后来回了镇,跟着石头学种地。一开始啥都不会,把麦苗当草给拔了,石头也不骂他,只是默默地把麦苗重新栽上,教他怎么分辨。李军学得很慢,手上磨出了泡,泡破了又结成茧,可他没再离开过。有天收工的时候,李军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把石头的影子拉得老长,突然说,石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幸运,生在好人家,读了好多书,可现在才明白,那些不用费力就得到的东西,就像水里的浮萍,看着光鲜,其实没根。石头嗯了一声,递给李军一个窝头,说趁热吃,明天还得早起。

老井旁的柳树一年比一年茂盛,树干上的皴裂更深了,可到了春天,照样绿得喜人。石头每天还是早早起来挑水,扁担压在肩上,还是会吱呀作响,可那声音听着,就像在唱歌。他知道,日子里的苦,就像井里的泥,看着脏,可正是有了这些泥,井水才养人。那些看起来顺顺当当的幸运,就像天上的云,看着好看,风一吹就散了,有时候还会带来一场不该下的雨。

镇上的人都说,石头这家人,是苦水里泡大的,可活出了甜滋味。石头听了,只是笑笑,他知道,不是活出了甜,是尝过了苦,才知道啥是真正的甜。就像他爹说的,日子就像井里的水,看着黑沉沉的,舀上来才知道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影,能照见天上的太阳,能照见自己踏踏实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