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小书房。
老人平静的坐在座椅上,看着眼前正不断在争吵的两个人。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不仅累及家族,还害的公爷差点离开那里……此事先前已尘埃落定,你为何总是要再生波折?”
“你们可以忘记仇恨,我忘不了!”
颓废的男人一扫往日慵懒,怒不可遏的表情诉说着他的情绪。
他向前一步,重重抬手砸在胸脯,对着对面的同样怒视过来的人影喝道:
“我替六哥报仇,何错之有?是你们忘了血海深仇!”
“放屁!”
对面的人影被气的直哆嗦。
他咬紧牙关,声音像是硬生生从嘴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再说一遍,恩怨早已了结,你吃的是家族的米,享受的是家族的福,你做事之前,理应先为家族考量……”
“……你平生事端,平白为家族盲目又竖了几个敌人,若非家族为你周旋,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死就死了,我怕什么?我看是你们忘了六哥,忘了当初跟在你们屁股后边的人!”
“谷来霆,你说话注意一点,六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
“哈哈哈哈,没忘?”
听见对方的话,谷来霆忽然哈哈大笑。
他声如雷霆,眼睛瞪的老大,直勾勾的看着对面的身影,瞳孔中满是戏谑:“没忘!?”
“首恶未死,恩怨了结?不过死了几个替死鬼罢了,这叫恩怨了结……”
“……我的大哥啊,这叫恩怨了结吗?六哥在天上看着你呢,他问你为什么他的命途没了,他的命途现在又在哪个杂碎身上,大哥,你来回答他!”
“你……”
被他唤做大哥的人眼眸中布满血丝,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若姜峥在这里,必然能认得出来,这人正是在亡龙涧前、引领李敖和他的那名中年人。
数息。
大哥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闭上眼睛,深深喘息,仿佛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只是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青筋,暴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谷来霆。”
他缓缓睁开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谷来霆:
“当年张家从无至有还不到七十载,我们是乘风起始,一朝得势,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书桌后。
老人微微低下脑袋,摆弄着手中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没有面孔的木人,正在骑着一匹矮小的幼马。
木人的脸颊圆溜溜的,像是长久以来被指腹摸平了。
大哥继续说道:
“不过几十年,我们就比许多百年家族强上不止一筹,公爷一朝得势,我们更是虎卧北部,雄视四方。”
“但你真以为我们安然无恙了吗?我们是新贵中的头把交椅,却是那些老钱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家看起来一片祥和,实际暗潮汹涌,杀机四伏,资源是有限的,有人起来,就要有人下去……”
大哥再度深吸了口气。
“我们当年锋芒毕露,自己没做好准备,没有经验导致六子的消息泄露,这是我们自己的错……”
“六子身故,命途被吃,我们是结合多方考虑,才决定此事做罢,你以为群公劝诫公爷,只是劝诫?”
“【鼎玺公】传了三代,你觉得他有多少朋友在,你觉得张家能抗的住吗?家中这么多人,是要不管不顾,让大厦倾斜,还是厚积薄发,做隐忍的勾践?”
唰!
大哥手指骤然竖起,指向谷来霆的眉心喝道:
“你打草惊蛇,全然被恨火吞没,旁的一概不管一概不论,这得亏你如今没有牵挂……”
“……让一人恩怨凌驾于家族之上,真按你说的复仇,义昌都没有出生的机会了,张家早已成为历史的半点灰尘,被人扫平。”
“还有!”
大哥如连珠炮一般发声,喋喋不休:“你一直在外边,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让你回来过,你以为你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吗?可你呢!”
“先跟了四年,又潜藏三年,结果呢?你有杀了他吗?”
谷来霆露出难听的笑声,如恶鬼磨牙:“可我终究断了他的封公之路,比你冷眼旁观要强。”
“是。”
一说到这里,大哥忽然又有些暴怒:“不止是他,旁边的人也都因此而蒙难,你还有脸说?”
“机会难得,我不可能因此而放弃。”
“你……”
突然。
书桌后,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抬手,猛的拍在桌子上。
啪!
动静不大,但房间里针尖对麦芒的两人忽然戛然而止。
“够了!”
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响起,老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先看了一眼谷来霆,慢慢道:“止戈最重隐藏,可几年不见,你竟脾气见涨,看来确实是对家里怨愤不少啊。”
谷来霆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在这双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眸下,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
老人则继续说道:
“当年,我们只是想给六子找个仆从,或者说是玩伴,结果他在马路边,一眼就看到卖身换粮,救济老母的你……”
“之后的日子,六子拿你当兄弟处,他这孩子就这样……”
话音未落。
老人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他的语调怪异,让人有些听不清楚:
“虽说傲了一点,但本性不坏,在之后,就是意外发现你天赋不错。”
“六子点你进字将预备,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过多赘述了……从个人的角度来讲,我理解你的情绪。”
“六儿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他的幸运。”
谷来霆的眼睛忽然有些红润。
他扭开脑袋,快速的喘息几下,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可内心如同有蛛织网,难以理清。
“所以,你也可以放心,六子的仇,我并没有忘记,张家隐忍至今,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如今,时机已至。”
话落。
老人干净利落的微微昂首:“你出去吧,我还有别的事,你的房间一直都在给你留着,去看看里边有没有缺少什么。”
谷来霆低下脑袋,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离开的身影有些萧瑟。
走远之后,才能听到他深深的叹息。
房间里。
大哥看向老人:“老爷子……”
“闭嘴吧。”
老人摇了摇头,只是道:
“张焘,六子没了多年,他的位置总要有人顶替,你们也不至于因为这样,总是排斥他。”
张焘哑口无言。
他确实有些排斥谷来霆,因此从不管谷来霆叫六弟,和其他人也总是直呼他的名字。
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大家虽然都是孤儿,但他们是张家血脉相连的孤儿,只是没了父母而已。
而谷来霆,却实打实的不是张家血亲。
“出去吧。”
老人倚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是。”
张焘抱拳离开,开门时看到了门外的二弟。
“大哥……”
“走,老爷子歇了。”
脚步渐行渐远,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老人又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
上面雕刻着的是老旧的花纹,在他当年指定建造时,大家都说他眼光好,这必然会成为北部最时髦的款式。
说起来,他以前其实是个暴烈性子,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直到小儿走后,他才突然学的开始沉着冷静起来,做每件事都会深思熟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飞光飞光……
老人再次闭上眼睛,手中只是攥着那个物件。
他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时雕刻出它的自己。
他将物件放在摇篮里,一身军戎,满脸灰尘遮盖不住笑容。
那时幼儿昏睡,摇篮晃动,如旁边年轻的木人叱咤疆场。
它傲慢,它威严,它带着年轻的活力和冲劲。
它像是他,却一定比他更加拉风。
马踏河山,意气风发。
亦如他幻想中,对幼子最期盼的未来。
…
思绪中断。
老人俯下身躯,勾着地上掉落的笔。
许久。
房屋中似有动静,细听来却又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