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等了一会,又来了一名传令兵,请杨植去察院议事。
察院大堂上,张文锦巡抚不安地走来走去,镇守太监、总兵、知府、知县、都司这些大同镇的掌印官先后来到大堂坐下,府丞、副总兵、参将游击、副都司等官员则站在院子里,听候堂上的官员议出结果。
杨植身为大同唯一的京官、户部驻大同代表,身份与其他人不一样,他让郭雷、孟青在察院外等待,直接上了大堂。
非常时期没有什么礼节,张文锦站在堂上与众人一一拱手见礼,待众人来齐后,张文锦道:“昨夜标兵营、正兵营合计数百名士兵叛出大同,应该怎么善后?”
镇守太监怒道:“江总兵,你是怎么带的兵?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叛军?”
江桓总兵见两巨头想让自己担责任,吓出一身冷汗,低声说道:“军门大人,王公公,夜惊、营啸是常有的事,当务之急是知道乱兵去哪里了。”
张文锦盯着江桓看了一会,对大家说道:“诸君认为如何?”
按照大明王朝的政治体制,大堂内的官员互相牵制,互不隶属各自单独向朝廷负责,即使是巡抚也没有下属的流官,只是代朝廷巡视地方。在这个事上,堂上官员还是不想惹麻烦,一旦朝廷调客军来平叛怎么办?
镇守太监是代皇帝监控巡抚和地方官的,王斳太监想说点什么,见张文锦巡抚、江桓总兵、大同知府都热切而企盼地看着他,想了想把原话咽下去,转而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能找到人,哪怕是尸体,那报告随便怎么写!”
堂上众人默不作声各自盘算王太监的话。又等了一会,斥候带着一名总旗前来禀报:叛出大同镇的几百名士兵占领了焦山墩,但是没有杀人,只是把焦山墩的守卫赶回了大同,焦山墩的总旗前来报告事情经过。
杨植见堂上众人大惊失色,问过后才知道,焦山墩在大同防御体系的最西北,已经接近土默特部落的领地。大同防线的配置是前轻后重,焦山墩平时驻守不过五十军兵,如果见敌来袭,他们放了烽火就可以撤退回大同的,所以墩堡存粮不多,叛军在那里肯定呆不住多长时间,若其无路可走,只能投土默特部落的俺答汗。
一旦这些叛军投了俺答汗,那对大同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王太监当机立断对张文锦道:“张巡抚,为今之计只能既往不咎,派人去宣布不计他们的过失,把他们劝回来!”
张文锦烦躁不安,道:“王公公,若是开了这个头,那今后军兵动则杀害上官要挟朝廷,怎么办?”
知府劝道:“巡抚大人,先别管今后的事,如果他们回不来,你要怎么向朝廷交代?我们可没法替你遮掩,只能按实情上奏!”
张文锦脸色阴晴不定,考虑不多久后说:“如果派去的人被他们扣押,当成投名状献给俺答汗怎么办?”说着眼睛看向院子里的副总兵、游击将军等人。
杨植站出来主动请缨道:“某愿意前往!”
堂上几人出乎意料,呆了一下,王太监劝道:“杨翰林,此事与你无关,何必轻身犯险?”
杨植拱手道:“这些军兵如果要投俺答汗,自然可以直接去土默特部,何必占住焦山墩?何况他们的家小都在大同,不太可能都抛妻弃子!某料定他们必是进退维谷,只等巡抚招降!
他们既然杀了上官,必定不相信堂上众官,某与此事无涉,正好以局外人身份做个和事佬,劝他们回来!”
王太监首先表态说可以,江总兵、知府、知县都随声附和。张文锦见状,点点头道:“那烦请杨翰林做个鲁仲连从中说项,就说此事当夜惊营啸处理,贾参将在营啸中不幸丧命,按例不追究营啸逃亡军士之责!”
杨植见堂上众人皆点头称是,便抱拳道别,带着郭雷、孟青等人,在夜不收的指引下,打马向焦山墩奔去。
焦山墩的郭巴子父子、柳忠等人,已经把墩堡的存粮吃完了,他们一直焦虑不安地向东南边望去,还派出了几名斥候守着西北、东南方向的路口。
过了午时,东南方向斥候带着十来个人急驰而来,众人凝神细看为首之人,其服饰分明是一名年轻得不像话的六品文官。
“吾乃户部总理大同钱粮员外郎,今科榜眼,翰林杨植是也!”
居然是天上神仙下凡!郭巴子听杨植口音不似做假,赶紧喝令身后军兵下马跪倒说:“大人是天上星辰,折杀我等小人也!”
杨植于马上虚扶一下,喝道:“尔等起来说话!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本官说,本官乃朝廷直属,与大同无利益纠葛!”
郭巴子叩首道:“那贾参将浑不将我等军兵当人看,不但克扣我等军粮,还动则鞭笞殴打我等,所以我们忍无可忍,宁可逃亡漠北!”
杨植温声道:“你们都是大明军兵,家小都在大同,何必抛弃父母、丢下老婆孩子去关外当马贼?堂上众官商议之下,张巡抚、王太监、江总兵已将你们逃亡当成营啸处理,那贾参将等人在营啸时丧命,是他的命不好,怪不得你们!听本官良言相劝,跟我回去罢!”
郭巴子道:“大人稍等片刻,我们商量一下!”
说着下跪的几名军兵起身,回到墩堡下开始讨论起来。
就在此时,墩堡了望台的军兵突然大叫:“警戒!有鞑子!”
孟青、郭雷等人紧张起来,打马散开,纷纷从马鞍桥上摘下弓箭刀铳。
杨植大声问道:“鞑子有多少人?”
了望台上军兵大致估算一下烟尘的面积,回道:“不多,一百多骑!”
孟青低声道:“大人,就怕这些叛军反手抓住我们,献给鞑子当见面礼。”
杨植摇头说:“不至于!如果他们想投鞑子,早就跑大漠去了,何必占住焦山墩!”
说话间,鞑子已经靠近,约有二百骑,他们没有过来,而是在百步外逡巡。
墩堡上下的军兵也列好阵势,杨植知道鞑子想进攻的话根本就是送人头,便打马上前,想看看鞑子长什么样。
来的这些鞑兵个个像乞丐一样,身上用羊皮裹着,羊皮袄子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表面羊毛结成团团,油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脏东西。他们有的剃了头,有的头上则编成一个一个小发鞭,手里拿着弓箭、刀枪。
鞑子们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倒是跟不高的蒙古马非常般配。
这个时候鞑子的服饰还没有西伯利亚化的厂字襟斗笠帽。为首鞑子稍为干净,穿着比较像样的皮袍子,袍上还有五彩丝绸,他头上戴了一顶毡帽。看其年纪也不大,他身边的二十几名扈卫倒是有绵甲穿。
杨植噗呲一笑,手挥马鞭指着鞑子对郭巴子等人说:“你们愿意丢下父母老婆去草原上过这种日子?他们就是乞丐,进关来能抢到一件布衣都是长生天赐福!他们一根缝衣铁针都是传家宝,要传几代人!”
郭巴子等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只见对面的首领对一名手下说了几句话,那名手下高举双手,打马过来于二十步距离停住,用流利的山西话高声问道:“土默特大汗派我前来,请问对面的大明天兵意预何为?”
双方明显都不是来打仗的,杨植把孟青叫过来,低声吩咐几句,便让孟青上前跟使者聊了起来。
两边说了一会话,各自抱拳回到本阵营,鞑子使者回去对首领汇报几句,便见那名少年首领面露失望之色,不甘心地朝这边望了望,吆喝一声,打马转身回去。
十多名鞑子眼睛紧盯着这边没动,直到首领已经走远,方掉转马头追了上去。
杨植对郭巴子等人说道:“大同镇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夜惊失散,所以还是跟我回去吧。”
郭巴子和几名为首的军士已经商量出了结果,应承一声,杨植见天色已晚,就随便吃了带着的干粮,在墩堡夜宿。
墩堡也是成体系的防御基地,呈梅花状分布好几个墩子。但是今天宿舍、兵器库、马房、粮库等房子内挤满了人,坑道里都当床,众人一半值夜,一半睡觉轮岗。
杨植在屋内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闻着浓郁的臭气睡不着,便叫起孟青来到屋外,边看着月亮跟值守的军兵们聊天。
“土默特部怎么有说汉话的?”
一名军兵回道:“大人,大明经常有白莲教徒偷偷出关投靠鞑子,前后得有上万人。那些白莲教徒不会养马骑马,就在丰州滩开垦耕种、伐木建屋。”
北方的大平原,在月光下显得安静宽厚,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冬天已尽,天空还是偶尔会飘落细细的雪花。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雨水下得少,往年这个时候,地上有膝盖深的雪。”
草原上的鞑子,雪大了活不下去,碰到白毛风,小部落往往会团灭;雨水少了草情不好,牛羊都饿瘦了,也活不下去。
杨植问道:“老孟,今天土默特部来的那个少年是谁?”
孟青恭敬回答说:“那个少年是吉囊的弟弟,两个人都有封号。吉囊领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三部,号称三万户;这个弟弟叫俺答,是土默特部的万户。”
吉囊去年被状元姚涞的老爸在陕北刷了军功,自己在琼林宴上还放言谈笑间令套虏吉囊灰飞烟灭,俯首称臣。
荒野上细细的枯草在北风中摇曳,不知道哪个雪窝里的细雪被风卷到天空,又洒落下来,广袤无垠的大地沉默不语,杨植呆呆地看着远方,陷入沉思。
“姐夫,在想什么呢?”郭雷从屋里揉揉眼睛走出来,他要换孟青的班了。
杨植回头冲着孟青郭雷笑了笑:“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次日天还没亮,杨植带着众人离开焦山墩,走了一整天,于傍晚来到大同城下。
因为早就接到了斥候的报告,张文锦、王太监、江总兵在城外等候着。三巨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连声道感谢,说有史以来未有翰林做到这地步,张文锦请杨植先入城到官驿沐浴饮食,好好休息一下。
杨植走后,郭巴子等人按路上杨植的教导,跪下请罪说:前日夜惊发生营啸,众军兵四散而逃,今日回营,望巡抚大人宽恕。”
张文锦心里堵得慌,他冷冷地看着跪了一地的逃军,说道:“你们是回来了,我的贾参将呢?营啸死伤一百多名军兵,你们知道吗?”
郭巴子等人心中一沉,只能再三顿首请罪。
张文锦无力地挥挥手说:“你们先回营去,还是受原营官节制,过了元旦再重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