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府大堂上,杨植微笑着打量十名乱兵代表,说道:“诸位既然都是从军士中或被推举、或自告奋勇成为代表的,自然见识比其他人高出一头。
蔡军门与本翰林商量过了,我们两个不包办,不替你们做决定,决不强人所难!你们到院中商议一下,看看如何给朝廷一个交代!”
军兵们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几人退到大堂下院中一个角落里,开始比划着大声讨论起来。
堂上的总兵参将游击不知杨植这是什么操作:什么时候明军轮到小兵做主?那要官长何用?
军兵代表议论停当,走上大堂看了看众武官,说要单独跟蔡巡抚和杨翰林说话。
两位文官老爷与军士转入后堂,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后,军兵代表们便离开都司府,吆喝乱兵们散去了。
中极殿上,朝臣们讨论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散去,户部尚书孙交给朝臣算了一下账:“若以鲁纲都督为总兵,统率京营、蓟镇、宣镇一万军兵平乱,则开拔银至少需五万两,另需粮食五万石!
平乱时间需要多久?何况得胜之后赏银需十万两!抚恤金、重建大同尚未计算在内!
当今青黄不接,南方水稻刚插秧,北方小麦未收割。顺天府存粮不足二十万石,何以支持朝廷用兵!”
没办法,大同乱兵挑了一个好时机。
金献民的思路则是:“以宣镇南下止于阳和,引而不发形成威逼之势,让蔡巡抚、桂总兵在城内呼应,里应外合,不战而下大同!”
群臣正商议之时,司礼监值守太监又送来了一份大同急奏,山西左参议韩邦奇、翰林院侍讲杨植联署奏曰:去太原种水稻途经大同,不意城内兵变,杨植又孤身入城探明情况,见机行事,韩邦奇继续带队前往太原。
这次奏疏平铺直叙就事论事,没有煽情,没有催人泪下的句子,没有感染力。
为什么只要杨植走近大同,大同就兵变?这是什么缘份?
如果不是没有证据,实在有理由相信大同乱兵就是听命于杨植!
孙交说道:“既然杨侍讲已经入城,不如静待回音。”
众大臣只好散去办公,大明王朝这么大,朝廷每天要处理的政务不计其数,大同兵变相对而言,重要性没那么高。
次日早晨,众大臣又被召到中极殿,听大同蔡巡抚、杨翰林、桂勇总兵、朱振副总兵联名奏疏汇报事情经过:大同军兵见辽军过境心生惶恐,传言是朝廷欲清算去年杀参将、杀张文锦巡抚的乱兵,所以又发变乱,杀死知县火烧县衙。在蔡巡抚、杨翰林、桂总兵的安抚下,现在大同城内已然平静,营兵各回其营,各营官已驻守各营严防死守。
蔡巡抚在安抚乱兵时,已经答应不征荒粮,不派兵驻守五堡。另外为避免军兵不安再生事端,请朝廷尽早下赦令。
大同军兵杀了参将巡抚,又无端杀害新任知县,现在居然要求朝廷赦免!
大臣们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太祖开国以来,朝廷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要挟过!
大同军兵尊重朝廷不造反,却对朝廷命官想杀就杀,留着朝廷官员只是为了向朝廷要好处!
如果这种操作被其他的边镇将领学了去,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朝廷怎么办?
西北边镇还好说,都是沙漠,没有粮食没有产出,全靠内地调粮;辽东有铁矿煤矿有森林,辽镇边将还不翻天赶走矿监,再把巡抚变成自己的代言人要挟朝廷?
五代十国乱世留下的记忆让众大臣不寒而栗。皇帝往各地派镇守太监、朝廷往各地派巡抚,不就是要把地方不服中央的苗头扼死在摇篮里吗?
兵部尚书金献民干了一辈子御史,一辈子都在打击这种拉大旗做虎皮,跟朝廷面和心不和阳奉阴违的地方主义,当即站出来奏道:“此风不可长,圣上不可姑息养奸!这种要求绝对不能答应!”
吏部尚书乔宇非常认同,躬身道:“臣附议!大同乱兵不可能铁板一块,圣上应下令训斥大同巡抚,并派宣镇兵马进逼大同!大同总兵以下将级武官各有家丁及直领的护卫亲军,可与宣镇里应外合,平定乱兵!”
兵科给事中夏言亦表示同意:“山西朔州应州有数卫,可以调其卫所就近参与平乱,耗费不大!”
反对武力解决大臣也不少,毕竟以德服人是政治正确,乱兵面子上还是尊重朝廷,也没有破坏驿站、急递铺;大同无法自给,有求于朝廷。
内阁建议无须派兵,只要撤走户部总理大同粮储员外郎,宣镇、朔州封住路口,大同乱兵自会束缚请降。
即使要打,亦可以等立夏麦收后再打。
三种观点各有支持者,嘉靖即位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种拍板,迟疑一下御音亲启道:“可做几手准备。不一定需要调动兵马粮草,兵部可以先通知宣镇、京营做好准备,兵部、户部加紧从各卫所调粮,以钱、布从民间换粮,即使不平乱,户部仓库总还是要有粮的。”
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大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不要说对外打仗,连平个小兵变都没有钱粮!
小朝会的时间都很短,一般只处理大事或临时紧急事务,今天议不出结果,与会者便各自散去。
嘉靖回到书房文华殿,司礼监又送来一堆奏疏,朝臣议礼的单独归置一叠,嘉靖懒得看,对司礼监太监道:“这一叠留中不发,司礼监拿回去处理!”
等嘉靖处理完奏疏后批给内阁票拟,黄锦又送来一份密奏,轻声道:“南京守备戴太监送来的。说有一万两银子,还有一名龙虎山的道士。”
嘉靖眼睛一亮,翻开密奏浏览后,对黄锦道:“还是老人靠得住!令戴义将银子尽快解送内库!邵元节在南京候着,等我命令送来南京。”
次日早上又开小朝会,兵科给事中夏言建议道:“乱兵不见赦书则坐立不安,迟早再次变乱!不如现在下一赦令以安其心,另秘密诏令蔡巡抚、桂总兵想办法秘密诱捕乱兵头目,公开斩首,以儆效尤!
大同军兵其他的诉求不是一时半会能满足的,而且朝廷也不应该予取予求!否则朝廷威信扫地,其他军镇有样学样!”
夏言不愧是军户出身,对军兵的心理拿捏到位,这个建议获得了大多数大臣的通过。
嘉靖首肯,令内阁当场写赦书并秘密诏令,司礼监用印后立刻封好,交给锦衣卫走急递。
大同兵乱的处理告一段落,朝会又正常起来。
次日朝会,礼科都给事中出列奏曰:“礼者,秩也:礼部尚书者,秩宗也!席书实不堪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个谏言并非走通政司上奏流程,若走奏疏的话嘉靖可以留中不给大家看。现在礼科都给事中公开在朝会上否定席书的礼部尚书资格,等于彻底与嘉靖和席书撕破脸皮。
又有几名御史附议。看来大臣们换了一个战术,既不跟保皇派辩经,也不再攻击保皇派的人品,而是否定保皇派的资格。
嘉靖平日里就面无表情,话语不多,基本上不会在朝会上表态,更不会在朝会上大失身份与群臣辩论。每逢朝会时候有科道言官攻讦保皇派官员,嘉靖总是不置可否。
眼见科道言官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吏部尚书乔宇出列道:“席书等人以曲学邪说妄议典章,而桂萼、张璁尤狠愎朋奸乱政!宜罢席书仍守旧职,而黜桂萼张璁及霍韬,令方献夫致仕!”
张佐对此早有经验,正要抛出其他的军政议题,大同又来了一份六百里加急军报。
参加过前两日小朝会的户部兵部、户科兵科官员在心中估算:昨日的赦令及密诏正在前往大同的路上,怎么大同又出了变故?
大同军兵各归自营后,立刻被各营官长看管起来。次日,巡抚的标兵营士兵集合在校场上,蔡巡抚宣布道:“诸军兵!本院与桂总兵等官长商议,要请朝廷赦免,必须要诛首恶!”
标兵营士兵惊惶左右看过去,并没有看到校场外有伏兵,何况大同四大营都参加了兵乱,官长哪里找得到干干净净的营兵?
蔡巡抚停了一下,等士兵放松身心聚精会神看向自己,又道:“首恶由诸军兵推举!尔等每人指认三人,把你们看到的有奸淫、杀官、抢劫、放火行为的军兵指认出来!”
标兵营士兵一片哗然,还没有等他们消化巡抚的话,几名胳膊上缠一块红布的巡抚亲兵便走下台来,一左一右挟着第一排第一列的士兵道:“我们带你去指认!”
那名士兵不知所措道:“我,我没有看见。”
红布亲兵笑着拍拍士兵的肩膀说:“没关系,那你出列,看看有没有人指认你。”
一时间其他的士兵都盘算起来:只要指认出五、六名士兵,全体营兵就可以免罪!不少人眼光不善,看着那名士兵。
那名士兵慌了神,不加思索指着一名正看着他的士兵喊道:“任泰!我看见他欺负一名妇女!”
红袖标亲兵们走过去,挟着任泰离开人群来到检阅台下,打掉任泰的军帽,脱去任泰的鸳鸯胖袄。
任泰大喊道:“不止我一个,还有余顺!”
余顺听到任泰指认他,下意识想跑,但是身边的士兵早已把他前后左右堵住。
余顺见红袖标亲兵向他走来,脑子里空空荡荡,他一时之间想不到还有哪个士兵干过什么事。
第一排第二列士兵指认了抢劫的郑克昭。红袖标亲兵把任泰、余顺、郑克昭三人带到队列前一个一个让士兵指认,凡是没有指认这三人的士兵就让他指认其他人。
一个上午,标兵营共有十名罪兵被千夫所指。他们被脱去军帽,扒去衣服,当场在校军场被斩首,头颅悬挂在营门口的柱子上。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镇守太监的亲兵营、总兵的正兵营、副总兵的奇兵营,约有四十多名罪兵被枭首示众。
蔡天佑、杨植、镇守太监武忠及桂勇总兵、朱振副总兵立刻联名把处决罪兵、大同秩序恢复的情况上奏朝廷。
在士兵们惴惴不安的等待中,锦衣卫带来了朝廷的赦书。众营士兵如释重负,在欢呼声中,离开军营回到家中。
在中极殿内,嘉靖看过大同军报,宣布散朝,只留下前几日商议处理大同兵乱的大臣。
听太监读完大同奏疏,大家都明白此时桂勇还没有收到皇帝密诏,大同居然先下手为强,先于朝廷捕杀罪大恶极的乱兵公开斩首示众。
郭勋听罢奏疏,思索片刻后说道:“奏疏没有说布置营兵指认罪兵是何人所为,但我看来,此必是杨侍讲之能,别人想不出这种绝户计!
那杨侍讲自小喜爱《明英烈》,到了韦编三绝的地步!言语间唯独仰慕吾家先祖郭讳名英居功不傲,有大树将军之风!
可见杨植说得对:一本好的小说,同样可以潜移默化,使世道人心淳朴,不次于圣贤经典!”
蔡巡抚见众营兵接赦令而欢呼雀跃,心中石头落地,便好奇问杨植道:“杨侍讲,此为何计?似乎在兵书战策及前朝历代史书中没有出现过!”
杨植呵呵一笑,低声道:“这个是大奸臣大反派用的,唤作挑动群众斗群众!我华夏以道德教化天下,所以君子不载,以免人心浇漓!
这个计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要跟别人说,也不要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