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龙案上放着一叠奏疏,嘉靖先看了吏部的廷推、廷议报告和锦衣卫的听记,再翻阅另外一份礼部、鸿胪寺、太常寺三个部门的长官联署奏疏,他们一致同意把本部门的外藩事务机构划出去合并成立理藩院,让杨植提督。
礼部尚书席书、兵部左右侍郎,连同杨植已经被召进文华殿,他们行过朝常礼后此刻站在阶下。
嘉靖看过桌上的报告后,对司礼监太监一挥手,让太监给大家读另一份奏疏,派去巡按广西的道御史汪渊详细报告了安南内乱。
“先前安南国内乱,广西地方上报过,说的不是很清楚。朝廷派臣巡按广西,经查明事情经过如下:
正德十一年安南大臣陈暠杀了安南国王黎晭,另一名大臣莫登庸又杀了陈暠并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冒称黎姓王族,立为国王,自己摄政,至今已有七年。原国王黎晭无子,莫登庸上疏大明,请求大明册封自己的儿子为安南王,现安南国内动荡不安。”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因此嘉靖让礼部、兵部前来会议,杨植刚好建议成立理藩院,又以外藩通自诩,嘉靖便顺便叫上他来开会。
听完奏疏,大宗伯席书想了一下说道:“大明藩国二百多个,遍布全世界。此等蛮夷行若禽兽未受教化,?不知礼仪廉耻,昧于伦常纲纪,上蒸下报?父子相残,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可视之为人!
若大明强行出头为这二百多藩国陈纲立纪,简直就是吃力不讨好!蛮夷必云文明无高下,他们的文化不但与大明平等,甚至于引以为傲。
只要不以夷变夏,那不用去管他们,由其自生自灭吧!”
两位兵部侍郎表示同意,并补充道:“广西乃山区省,多石灰岩地貌,粮食不能自给,大军若劳师远征,必增加湖南江西广西三地民众负担。
况去年广西田州府同知土司岑猛叛乱,攻打另一同族土司之泗城、思恩,朝廷刚刚调停他们,这些土司亦遣使朝贡表示悔改,但显然他们日后必有反复。
广西未靖,不用管安南的事,只当不知。”
嘉靖看看杨植,问道:“翰林有顾问之职责,你又醉心于外藩事务,在策论说收复安南老挝设置府县,现在是机会吗?”
杨植躬身答道:“大宗伯与兵部侍郎皆老成谋国之言,微臣附议。在此补充几点:
我皇明天朝必吊民伐罪师出有名,现在安南国内无人来大明报告,若大明征伐安南,很容易让莫登庸蒙蔽国民,使其同仇敌忾。
以微臣之揣测,那安南黎氏王族中,有资格继黎晭国王之位的子弟应该不少,莫登庸不可能把这些人杀光。数年后,必有黎姓王族子弟潜往大明,请求大明帮黎氏复国。
汪渊奏疏所言,莫登庸家族势力在安南北部。到时候大明再出兵,先布告安南,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快速打下安南北部和老挝,改土归流,仿太祖太宗征云贵故事,在当地建立府县,迁中原、两广之军民过去戍守,让黎氏在安南南部复国。
目前大明应稳定西北,靖宁广西,为数年之后的南征做准备,大明等得起。”
殿内众臣皆认可杨植之言,汪渊的奏疏就此留中不发,存入翰林院国史馆里太宗征安南那一档。
这事了结后,下面议西北外藩的事。近几年西北哈密卫下的土司官与广西田州等地的土司官差不多,也是互相攻打,被打败者就跑来向当地的巡抚求救。
这种事本来很平常,在贵州、云南、湖南、广东、青海湖以西等未改土归流之地也是经常有的。
讨厌的是,哈密卫所属的各个土官都是骑兵,明军在西北大荒原的作战难度远远超过在南方山区,更没有办法在距甘州肃州较远的地方驻军,设置府县。
八月份朝廷派兵部尚书金献民挂帅,都督杭雄领军增兵兰州准备给吐鲁番的满速儿以痛击,所以金献民没有出现在文华殿中。
嘉靖指着礼部太常寺鸿胪寺联名奏疏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有目的,做出来才有效果。
如果只是为了酬功给杨植,那还不如让杨植兼一个鸿胪寺或太常寺少卿虚职,升为四品或从四品,何必折腾出一个理藩院!礼部难道想把主客司当包袱甩出去么?
杨植,你说说成立理藩院的目的是什么,能解决外藩的麻烦吗?”
既然不是在中极殿,那说话就可以比较自由,杨植已做足功课,回道:“圣上知道,微臣所持观点一向是北守南攻!那西北、草原等地之民逐水草而居,四季迁徙不定,劳师远征打败他们又如何?徒费粮饷而已。即使灭了他们其中的一支,只要朝廷无法在当地设置府县,总有其他的部落填补进去,年年岁岁,周而复始,始终是一个大麻烦。
大宗伯说的完全正确,他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与中原完全不一样,不能指望我们能用礼义廉耻教化他们。
微臣之设想,有条件和中原一样生产生活的,如南方土蛮则改土归流,郡县化之,教化之,安南脱离中原仅三百年而已!
所以,微臣建议单独设置理藩院,非为个人之名位,乃是为大明统筹管理外藩事务,能教化的就教化,不能教化的就让其自顾不暇,以夷制夷!”
听起来像是杨植挂在嘴边的“下大棋论”,嘉靖看看兵部的两位侍郎,一名兵部侍郎问道:“且不说太远的事,杨侍讲学士从大同回来,知道当前山陕边事艰难,朝廷耗师糜饷,简直就是无底洞,理藩院对鞑子、回贼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植对嘉靖道:“陛下,他们不过是一群群的马贼,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平时他们也是互相抢劫屠杀的,只是碰到时机合适,抢掠边城更划算,他们才会联合起来入寇围打边城。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谓格物致知,应该实践形成认识,再实践再认识,不断完善!
微臣愿率理藩院官员与杨一清公前往三边,赞襄军务,使朝廷看到理藩院作用,也为后人积累经验。”
嘉靖上台以来很喜欢改制,他想了一下道:“朝廷征召杨一清的诏书已经发出,杨一清先生按常理应推让几次,那他上任三边总制差不多就是十二月份。
杨植,你在十二月前把理藩院建好,再跟杨一清去陕西。”
散会后杨植回到翰林院柯亭,新任的翰林学士张璁、桂萼、侍读学士方献夫从来不到翰林院来,柯亭里罗钦顺正在跟硕果仅存的翰林聊天,大家都知道杨植升了一级为从四品,管了一个新成立的谁都不想要的边缘部门。
其实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其地位高于四品,只要再升一级就有入阁资本,最次也是尚书的备选。大家都知道杨植在传胪大典上当众立下誓言说不要当状元,更愿意策马边关,纵帆海上,想不到杨植居然来真的,于是纷纷向杨植道贺。
有一名翰林就问道:“树人兄,你的名头定下来没有?为什么你不要求挂一个太常寺或鸿胪寺少卿,那样就是正四品!侍讲学士挂四品衔很正常,你高职低配了!”
杨植谦虚道:“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何必慕虚名而处实祸,君子所不为也!
少卿这个名头,我并不在乎!
我既然提督理藩院,叫我杨提督又有什么好?显得我好像是一品武官一样!
我为人低调,以后大家叫我杨掌院,或称我为掌院学士就行了,我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罗钦顺的右腿忍不住刚动了动,就听到翰林院门吏来报,户部请杨植过去议事。
徐阶连忙说道:“杨掌院,晚上到宿舍来涮火锅,姚涞你我,咱们三个同年聚餐为你庆贺!”
庶吉士还没有毕业,除了新入翰林院的张璁桂萼方献夫,翰林院里的最晚辈就是嘉靖二年三鼎甲,杨植点点头应承下来。
出翰林院向西一拐就到了户部,原来是孙交又为了银子的事发愁。兵部尚书金献民去兰州带走了十四万两银子,太仓库存又告急了。
“下个月开九卿漕运会议,讨论山东河南的部分征粮以银代交的折色问题,还有人建议部分地方以银代役,户部部议皆认为方便可行,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大明官老爷在弘治年间只是把边关输粮由开中法改为折色法,现在变本加厉,甚至于想把部分内地地区征的粮食、劳役都货币化,改成折色法。
杨植想想道:“大司农,这个事我个人认为并不是好事,具体为什么不好,我一下说不清楚,反正咱们大明千万不要把什么实物、劳役都货币化,那样最终朝廷和百姓的关系就会变成商品买卖关系。
这次从大同回来,我个人认为还是应该恢复开中法,至少可以先从大同开始试点。”
孙交是所谓的保守、落后士人,闻言便让杨植回去运作一下。
之所以杨植要运作,是因为根据大明官场潜规则,一个官员想要升官、或者有什么想法,不能直接说出来,得拐弯抹角提出来。
比如说某人想要升级进步,常规套路是写一封信给官场朋友,最好是科道言官,信里云山雾罩说姜子牙、严子陵,朋友看过后再向皇帝或权威人士建言提拔某人;
某人想干某事,自己不能说出来,得让其他人代言,提出建议,自己再表示同意。连专横的张璁都要经常遵循这种潜规则。杨植廷议时赤裸裸地说要成立什么部门,要当什么官,其实是非常骇人听闻的。
自己还是不够矜持,被人说成吃相难看怎么办?
弘治年间的大学士阁老焦芳就吃相难看,他年轻时有个领导没提拔他,焦芳拎着刀堵住领导的门口叫骂,吓得领导赶紧遂了他的心意。
自己是继续打造野蛮人的人设,还是装清高绅士?一直装纯真无邪的官场新人是不可能的,总要有蜕变,看客才不会审美疲劳呀!
“树人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翰林院里只有我们是同年兄弟,三人同心,其利断金!”
姚涞、徐阶从火锅里挟出一块豆腐、一块牛肉,放到杨植的碗里,嘴里大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