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们这是打算去把我从林氏手里【营救】出来……”
巨大的篝火柱旁,安生和巫郡的几位长者席地而坐,在她们周围,还有各个部族的长老。
披发纹身的护卫们手持骨刀与长矛拱卫在外围,时不时回过头,用狂热的目光望向坐在首位的少年。
当灾难临近,传说中的白狼又一次回到了她们身边。
“夏人不可信,我等担心您受人胁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安生听得捏了一把冷汗,也幸好他当机立断就往这边赶,若不然真让这帮巫民兴师动众赶赴密林郡,后果不堪设想。
“太过莽撞了。”
少年忍不住叹息道:“林氏怎么说也是有金丹真人的世家,这么做只会激化与她们的矛盾。”
木婪卉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霁月神将曾经给冀州州牧下过口谕,禁止各家干涉巫郡的治理和发展,更不准那些真人对我们出手。”
『姒霁月……』
安生眼底泛起微弱的波澜,她的确尽心,但却不代表巫郡就能从此高枕无忧,这一次妖祸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告诫道:“真人的神通都有鬼神莫测之能,切不可轻视。”
眼下只是巫郡尚未触及世家真正的利益,真人们还不至于拉下脸面亲自出手,若不然,多的是防不胜防的手段。
“那位神将身负麒麟帝血,是得了册封的郡王,戊光照下,她的口谕不是简单可以糊弄过去的。”
坐在少年身旁的巫姒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老迈却不沙哑,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巫郡可能会毁于灾祸,但合了丹位的真人绝不会亲自出手,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们也不敢让那位殿下惦记。”
麒麟帝血……
安生眸光微动,深深地看了这位巫姒一眼,轻声说道:“这可不能乱说。”
他听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姒霁月是郡王,日后说不定会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届时道果在上,戊光所照,皆为王土,昔日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口谕,立刻就会变成催命的圣旨。
只是这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天人者,执掌道果,长生久视,寿数非凡俗可以估量。
何况在安生看来,无生帝镇压中土数千年,压得龙狐蛰伏,仙释退避,光辉之炽烈如日在中天,谁能让祂退位让贤?
“大人,在我们的故土有一句老话。”
年迈的巫姒望向头顶深远的夜空,忽然换了一种语言,鼻音浓重,胸腔共鸣,古朴而拗口。
少年却听懂了,这正是代代祭祀口口相传的,巫民最古老的语言,意思是:
“没有永恒的星辰。”
安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也没有太过在意,纵然天人也并非永恒,那也一定不是她们所能丈量的浩瀚。
与其去猜测大人们的伟岸,不如着眼身前,好好想想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妖祸。
他开口问道:“巫姒大人,妖祸不日将临,还是先想想对策吧。”
见少年并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巫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守卫在此地的战士们。
“大人,巫郡一十九个部族,共计五千一百七十三人都在这里了。”
安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没能感知到多少有道行在身的修士,不由心中一凉:“巫郡如今有多少修士?”
“不足两百人。”
老人说道:“我等寄人篱下,修行所需的一应灵材灵物只能通过耕作和狩猎,还有极少数从黑市中高价购买,族中并非没有更多打通穴窍之人,只是实在供养不起了。”
安生心中沉重,其实这比例已经是相当难得,但在妖祸面前,未免就显得太过捉襟见肘。
“我在林氏族中有所听闻,这次妖祸非比寻常……”
少年犹豫了好一会,问道:“长者们可有考虑过暂弃城池?我在林氏有几分薄面,兴许能说服她们收留我等。”
几千人,安置起来并不算麻烦。
周围的部族长老面面相觑,基于对白狼的尊敬,她们没有立刻出言反驳,只是都望向安生身边的巫姒。
老人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大人,若是没了巫郡,我等背离故土之人,就再没有容身之处了。”
“只有在这座城里,我们才是巫民,离开了这里,纵是活着,也只是夏人的牛羊,夏人的猪狗。”
异族终究是异族,那些世家愿意接纳她们的前提,是将她们的族群打散,人口收编,为奴为仆。
几代之后,则不复巫民的称呼。
“我明白了。”
安生轻轻呼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城要守!”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问道:“既然要守,总得有个章法。巫姒大人对这次妖祸可有什么了解与对策?”
“蛇。”
老巫姒言简意赅地说道:“这次的妖祸,起因是东吾渊中的鳞蛇一族。”
“蛇?”
安生若有所思,听着老人接着说道:“那些鳞蛇长年蛰伏在渊中,少有动静,这次突然一反常态,妖云漫天,声势极大。”
“老朽猜测是其族中有大蛇要成就妖王,才会故意掀起妖祸,为其掠夺破境所需的血食。”
“妖王……”
少年喃喃着,若是真有妖王出现,这巫郡横竖是守不住的,他恐怕也自身难保,而如果那头大妖尚未破境,那这一战还有得打。
“巫姒大人,还请详细说说这鳞蛇是何妖兽,有何本领,可有弱点?”
“鳞蛇身披鳞甲,异常坚硬,要害处是眼睛与嘴巴,其次是肚皮处的鳞甲最为薄弱……”
少年微微颔首,心中存着疑问没有立刻问出来,只是与众位长者一同商讨,直至天蒙蒙亮时,篝火熄灭,才渐渐散场。
无论如何,安生的到来都极大鼓舞了巫民们的士气,成功将连日颓丧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
郡中巫民几乎没有人休息,借着昏沉的天光开始在女墙外挖掘甬道,布置城防,城内则升起了阵阵泛着草药气味的浓烟,这是药巫在指挥人们炼制毒药和蛇毒的解药。
而另一边,安生则跟着巫姒,走进了郡城中唯一的巫庙。
庙宇中光线昏暗,不见天日,巫姒手中举着火把,带着安生来到最深处的祭台。
在那祭台上,一尊雕刻着少年模样的玉像静默地端坐在上首。
明明没有天光能触及此地,然而雕像周身却自发流淌着一层柔和的,宛若水下月影般的微光,足以照亮那惊心动魄的容颜。
雕刻的少年低垂眼帘,神情温柔而静谧,长发如瀑垂落,发丝细节清晰可见,几乎让人错觉下一刻便会随水流拂动。
“这……是我?”
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身旁的巫姒却点点头,相当笃定地说道:“大人,这正是你。”
“可我哪有这么……”
神圣?
安生不明白要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这尊雕像说实话与他并不相像,哪怕容貌其实也有一定的差距。
可不知为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尊雕像与自己之间存在某种深层次的联系。
『是因为……信仰吗?』
安生瞳孔一缩,目光震惊地看着那玉像的容貌发生更迭,变化成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模样。
“它,它刚刚变了,你看见了吗?”
一旁的巫姒摇摇头,语气颇为困惑地说道:“大人,这雕像我们已经供奉多年,它从来都是这副模样。”
“?!”
少年非常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那一瞬间,这雕像与自己建立了某种联系,于是雕像上的面容就变成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只是……原先又是谁的模样呢?
安生迟疑了好一会,才缓缓将目光下移,像是害怕雕像又会发生什么变化似的,只是至始至终,玉像都维持着那副模样。
但马上,他便双眸睁大,看见了铭刻在雕像脚下玉台表面的那一行巫文:
【愿你与星辰一同升到天上,照耀巫郡的子民——侍奉白狼的神女】
“妮妮,真是胡来……”
白狼只是巫神守,硬要说的话,也应该是侍奉神女的白狼,妮妮用巫文这么写,可以说是倒反天罡。
安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妮妮这算是成功带偏了整个巫郡的祭祀吗?
过了好一会,他才闭上双眼,开口问道:“方才您说蛇妖鳞甲坚硬,到底有多坚硬呢?”
“几乎刀枪不入。”
四下没有旁人,巫姒也可以如实回答,无需担心动摇士气。
“用咒术呢?”
“不尽人意。”
老巫姒是去过东吾渊中狩猎妖兽的,也对付过鳞蛇:“血咒的效果很差,哪怕咒瞎了眼睛,它们也可以依靠嗅觉继续战斗。”
“这么说的话,寻常炼气修士,能干掉一条都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安生叹息道,妖兽肉身强横,搏杀方面很占优势,如果再有数量优势,几乎想不到有什么破解之法。
“……若是实在事不可为,我等会让老人与孩童先行撤离,届时还请大人同行,帮忙照看一二。”
老巫姒相当清醒,知道就算有少年的援助,巫郡同样凶多吉少,话也说的漂亮,明明是让少年撤离,却是以照看老人孩童的名义,不让安生有什么包袱。
少年垂下眼眸,半晌,才开口说道:
“总是要试试的。”
……
自东吾渊往西边数十里有一玉珠泉,泉水清澈,滋养了一方绿洲,是这片荒芜之地上难得的美景。
理所当然,这里也修筑有世家的哨站,用以监视东吾渊中的妖兽情况。
此时,哨站中的烽烟已经熄灭,不再有人族修士的踪迹,混杂着腥臭和湿冷的气息弥漫在这方绿地的上空。
玉珠泉也已经变了模样,昔日澄澈的泉水中密密麻麻挤满了数不清的巨蛇,自天空中向下遥遥望去,好像一堆拥挤在泥沼中的杂色蚯蚓。
无法言喻的腥臭气味在空气中飘荡,通体覆盖着鳞甲的巨蛇们依次爬出已经污浊的泉水,齐整地向着西面蜿蜒爬去,队伍壮大,隐约看不见尽头。
『这种规模是认真的吗?』
安生正驾着风在高空中观察着蛇群的动向,这恐怖的规模看得他心中无比沉重。
一连数日,他都在巫郡中协助布防,包括挖掘护城甬道,调配克制蛇类的蛊毒和针对蛇毒的解药。
经过他与巫姒的商讨,对付蛇群最有效的方法,还得是运用蛊虫——
金线蜈蚣。
这种细小的蜈种拥有很强的咬合力,能够从薄弱的腹部钻开鳞蛇的蛇鳞,钻入血肉,叫它们痛不欲生。
于是往后的时日,他便有养木神通配合巫郡中几位少有的蛊巫养殖金线蜈蚣,它们会被放置在挖出来的甬道中,构成对抗蛇群的第一道防线。
只是时间不等人,笼罩着东吾山的妖云在经过数月的酝酿之后,终于是有了动作,开始铺天盖地向着巫郡的方向涌来。
『来了!』
巫姒要在城中指挥布防,安生作为唯二的筑基修士,自然是承担起侦测敌情的职责。
“好消息是,暂时没有看到化形妖物。”
妖云肆虐,安生不敢靠得太近,只敢放出纸鸢,让从空中投下的影子引起下方巨蛇的注意。
这些蛇类的习性与人族截然不同,没有半点嘈杂与混杂,只是整齐划一地仰首注视,数以千计的竖瞳没有温度地望向从天空中掠过的纸鸢。
这画面,饶是少年见多识广,也不由感到浑身发寒。
“该走了。”
安生没有冒进,转身向巫郡的方向飞去。
在他走后没过多久,一个幽邃的漩涡从玉珠泉的水面上浮现。
堪比宫殿大小的狰狞蛇首自漩涡中探了出来,车轮般的竖瞳幽幽地望向少年离去的背影,瞳孔中闪动着与人无异的狡诈和阴毒。
“嘶嘶……”
『何不让我直接吃了他?』
玉珠泉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披着黑色长袍的身影,他的面貌隐藏在兜帽下,正安静地凝视着浑浊的泉水。
“那可不行。”
阴影下传出轻柔的嗓音,复杂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感慨:“那可是我的手足兄弟,至爱亲朋,怎么能就这么让你吃了他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得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