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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琪搁下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空洞地回响在骤然安静的客厅里,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漾开圈圈微澜,又迅速被沉寂吞没。她撑着沙发扶手,笨拙地把自己从柔软的凹陷中拔起来。每一次起身,腰背深处都传来一阵熟悉的、顽固的酸胀,像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到了极限,牵扯着每一寸疲惫的筋骨。她下意识地托住腹底那沉重而坚硬的隆起,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轻微的、难以捉摸的蠕动,一个无声的叹息在胸腔里缓缓沉淀下去。

她挪到卧室的穿衣镜前。镜中人影陌生又熟悉。曾经合身的衣物被束之高阁,衣柜里如今挂满宽松的棉麻裙和弹性极佳的孕妇裤。指尖划过一条条柔软的布料,最终停留在一件宽松的豆沙绿连衣裙上。换衣服是项越来越艰巨的工程。她笨拙地褪下家居服,侧身时,镜子里清晰地映出肋下和侧腰蔓延开来的几道浅褐色纹路,像被大地无意间划下的沟壑,记录着身体内部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她怔怔地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蜿蜒的痕迹,带着一种混合了惊奇与淡淡酸楚的审视。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乐希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铃声固执地撕破了卧室的宁静。

她吸了口气,接通,顺手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费力地想把裙子套过头顶,动作显得有些狼狈。“喂?”

“老婆!”乐希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一股他特有的、仿佛刚从某个成功路演现场抽身而出的轻快活力,背景里隐约是快速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在干嘛呢?想你了,今天天气怪好的,中午要不要……”他的语速飞快,像开了倍速。

“在换衣服。”爱琪打断他,声音闷在布料里,终于把裙子拽下来整理好,“妈马上来接我去医院。”

“医院?”乐希的声音顿了一下,键盘声也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怎么了?不舒服?”一丝真切的紧张瞬间取代了方才的轻快。

“产检啊,乐总。”爱琪对着镜子,手指用力把裙子下摆往下扯了扯,试图盖住那日益突出的弧线,语气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打磨过的冰,“每月一次,例行公事。怎么,您日理万机,贵人多忘事?” 她特意咬重了“乐总”两个字,舌尖尝到一丝微涩的嘲讽。上一次他陪她踏进医院大门是什么时候?记忆模糊得如同被水洇开的墨迹。每一次预约提醒的短信,最终都石沉大海,淹没在“紧急会议”、“重要客户”、“马上要敲定”的汪洋里。只有婆婆那辆熟悉的银色轿车,雷打不动地停在楼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空气仿佛被抽紧。几秒钟后,乐希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拧开了加速档的引擎:“啊!对对对!瞧我这破记性!老婆你等我!必须等我!我这就回来!马上!” 那语速快得几乎要打结,“你让妈妈别着急,等等我!我开车,我们一起!”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他拔高的声音,模糊地招呼着什么人:“小陈!下午那个会,能推的全部推掉!实在推不掉的,你代我顶一下!有急事打我私人号!对,就现在!十万火急!”

“喂?喂?”爱琪对着话筒提高声音,回应她的却只剩一串忙音。她拿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脸上一点哭笑不得的表情。难得?她回味着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是难得。难得这位“乐总”还记得自己是个准爸爸,难得他记得产检的日子。她摇摇头,把手机扔回床上,继续和那条顽固地卡在隆起腹部的裙子拉链较劲。

十分钟后,楼下果然响起了两声熟悉的汽车喇叭。爱琪拎起装了病历本、水杯和小零食的帆布包,扶着腰一步步挪下楼。拉开副驾驶的门,乐希妈妈那张永远带着和煦笑意的脸立刻探了过来:“慢点慢点,小心脚下,宝贝!” 她伸手稳稳地扶住爱琪的胳膊,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

爱琪坐定,系好安全带,才发现后座空空如也。“妈,乐希他……”

“哦,希希刚给我打电话了,火急火燎的,说正赶回来呢,让我们在医院门口稍微等等他。” 乐希妈妈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她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这孩子,公司最近是忙,那个什么……哦对,跟‘优贝’的并购案,到了最吃劲的关头,天天脚不沾地。不过老婆产检是大事,他能抽身,说明心里有数。” 她侧头看了爱琪一眼,眼神温软,“别急,咱们先去,我让张主任给你们排着队,他来了直接进去。”

爱琪“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楼宇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玻璃映出她平静的侧脸。心里有数?她咀嚼着婆婆的话。也许吧。也许他只是被自己刚才那点不轻不重的讽刺戳中了,临时起意。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布料,感受着那个小小的、隔着肚皮的世界。那里是静默的,安稳的,一个与车窗外喧嚣都市截然不同的星球。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停稳。刚下车,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各种复杂气息的味道便强势地涌入鼻腔。爱琪微微蹙了蹙眉。乐希妈妈立刻挽住她的胳膊,熟门熟路地引着她穿过略显嘈杂的门诊大厅,绕过排着长队的挂号窗口,直接走向产科诊区。导诊台的小护士显然认得乐希妈妈,笑着点头打招呼:“阿姨来啦,张主任打过招呼了,直接去三诊室外面稍等,前面还有一位。”

刚在诊室外冰凉的蓝色塑料椅上坐下,爱琪包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她摸出来一看,是乐希。

“到了到了!老婆我到了!刚停好车!”他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背景是医院空旷走廊特有的回音,“你们在哪?三诊室?我马上跑过来!等我!”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乐希的身影出现了。他跑得额角渗汗,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被他胡乱抓在手里,领带歪斜,往日里那种在谈判桌上掌控一切的精英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狼狈又急切的姿态。他冲到近前,一眼看到爱琪,脚步才猛地刹住,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堆起一个混合了歉意和讨好的笑容:“老婆!妈!没……没晚吧?”

“跑什么,又不是赶火车。”乐希妈妈嗔怪地拍了他胳膊一下,抽出纸巾给他擦汗,“喘匀了气再说。刚叫到号,正好轮到爱琪。”

诊室的门适时打开,前一位孕妇走了出来。乐希妈妈立刻扶着爱琪起身,又朝乐希使了个眼色。乐希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生疏的笨拙,搀住了爱琪的另一边胳膊。他的手掌温热,带着点汗意,透过薄薄的衣袖传递过来。爱琪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开,任由他半扶半架着,慢慢走进了诊室。

“张主任,麻烦您了。”乐希妈妈笑着跟里面穿着白大褂、笑容温和的女医生打招呼。

“客气什么,坐吧。”张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乐希,带着点长辈式的了然笑意,“哟,今天乐总亲自来了?难得难得。”

乐希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挺了挺背,努力找回一点镇定:“应该的,应该的,张主任。”他扶着爱琪在检查床边坐下,自己则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神瞟过诊室内冰冷的器械,又迅速移开,显得有些拘谨。

张主任一边翻看着爱琪的病历,一边询问着近期的胎动、饮食和睡眠情况。爱琪一一作答,声音平静。乐希站在旁边,像个突然闯入的局外人,几次想插话,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对妻子这几个月身体变化的细节一无所知,只能讪讪地闭上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西装外套的下摆。

“躺下吧,我们先做个常规b超看看。”张主任示意。

乐希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帮忙。他动作笨拙,扶着爱琪躺平时,手肘差点撞到旁边的仪器架。爱琪躺好,张主任熟练地将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乐希站在床头,视线紧紧焦着在旁边的b超显示屏上。屏幕起初一片混沌的灰白噪点,像一片未知的星云。他的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指关节微微泛白。

随着张主任手中探头缓慢移动,屏幕上杂乱的灰白开始流动、凝聚、重组。模糊的轮廓渐渐显现——圆圆的头颅,小小的蜷曲的身体,像一颗沉睡在深海中的奇异果实。张主任的手在某处稍稍停留,调整了一下角度。

“看,这是宝宝的脸……”她温和地说。

屏幕上,那混沌的影像骤然清晰了那么一瞬!一个侧面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饱满的额头,一个小小的、微微翘起的鼻尖,还有那紧紧抿着、仿佛在沉思的小小唇线。尽管只是惊鸿一瞥,那轮廓却带着一种神奇的生命力,瞬间穿透了冰冷的屏幕。

“呀,这小鼻子……”张主任笑着,手指在屏幕边缘虚虚一点,“瞧这角度,挺翘的嘛。”

乐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孩子气的震惊和狂喜。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脱口而出:

“鼻子!他的鼻子!像我!老婆你看,像不像我?!”他激动地转头看向爱琪,眼神亮得惊人,像发现了宇宙间最伟大的秘密。他甚至忘情地伸出手,想去碰触屏幕里那个小小的影像,指尖在离屏幕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微微地发着抖。那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猝不及防的、最原始的父性被唤醒的震撼。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刀,骤然划破了诊室里这奇妙的、充满生命震撼的静谧。声音是从乐希胡乱丢在检查床尾的西装外套口袋里传出的,锲而不舍,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乐希身体一僵,脸上那刚刚绽放的、纯粹的喜悦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狂喜的光芒迅速从他眼中褪去,被一种惯性的、被工作驯化出的警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取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点粗鲁地一把抓过外套,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口袋。

“喂?小陈?”他接通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份被打断的不耐和心不在焉却清晰地弥漫开来,“……什么?对方代表已经到了?……不是说了预案b吗?……啧,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先把材料给他们过目……稳住,我……我尽快赶回来……”他一边语速极快地低声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抬手看腕表,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爱琪静静地躺在那里,目光从乐希焦躁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天花板上那片白得刺眼的光。腹部冰凉的耦合剂仿佛顺着皮肤一路渗进了心底。她没说话,只是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刚才被乐希激动之下无意识握住的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从他汗湿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乐希正对着电话那头说着“马上处理”,忽然感到手上一空。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而爱琪的手已经安然地放回了她自己的腹侧。他愣了一下,电话那头秘书还在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却有点听不清了,一种莫名的慌乱攫住了他。

诊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时低微的嗡鸣。张主任操作着探头,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乐希妈妈站在一旁,担忧地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平静无波的侧脸。

“好了,b超情况不错。”张主任终于打破了沉默,抽了纸巾递给爱琪,“起来吧,再去隔壁做个胎心监护,更直观。”

爱琪在婆婆的搀扶下坐起身,擦拭着腹部的耦合剂,动作不疾不徐。乐希挂了电话,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上秘书小陈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清晰可见:“乐总,对方要求半小时内必须见到决策人,否则视为我方无诚意。并购会议十点开始,只剩十分钟了!”

他张了张嘴,想对爱琪解释什么:“老婆,那个会……”

“去吧。”爱琪已经整理好了衣服,扶着床沿站起身,目光掠过他攥紧的手机屏幕,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不起半点波澜,“反正……”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层薄薄的冰,“反正你开会的时候,心跳还没儿子胎心快。”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乐希的耳膜。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想辩解,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映出他此刻仓惶失措的倒影,陌生得让他心惊。他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狼狈的空壳。

胎心监护室就在隔壁。爱琪躺上另一张窄床,护士熟练地在她肚子上绑好两个带有传感器的宽幅带子。乐希像个犯了错被罚站的孩子,默默地跟了进来,局促地站在床尾,离爱琪几步远的地方。乐希妈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了爱琪的手。

监护仪启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嘀嗒声。很快,旁边一个稍小的显示屏上,亮起了一条跳跃的绿色曲线,伴随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欢快而有力的“咚咚”声从仪器里传出来——那是胎儿的心跳声,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在旷野上奔跑,充满了勃勃生机。

“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在安静的监护室里异常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乐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跳跃的绿色曲线和这充满力量的心跳声吸引。他怔怔地看着,听着。这就是他孩子的心跳?如此强劲,如此鲜活!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敬畏和奇异的感动的浪潮,再次冲击着他。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贪婪地捕捉着那声音。

就在这时——

“嘀——!!!”

一声尖锐得如同金属摩擦般的高频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室内原有的节奏!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所有人的神经!

那原本欢快跳跃的绿色曲线,在乐希惊恐放大的瞳孔中,骤然变成了近乎垂直的断崖式坠落!屏幕上那个代表胎心率的数字,像失控的电梯般疯狂下跌:140…130…110…90…最终,死死地、刺眼地定格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上——70!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成了这凝固空间里唯一疯狂咆哮的背景音。乐希妈妈“啊”地一声惊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紧紧抓住了爱琪的手臂。爱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腹中那个一直给予她存在感的小生命,此刻仿佛被那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抽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空。

乐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睛死死盯在那定格在“70”的猩红数字上,那数字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底。刚才那强劲的“咚咚”声消失了,被这催命符般的警报彻底取代。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如此真实,却远不及心底那片骤然塌陷的深渊带来的万分之一寒意。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那尖叫的机器,撞上爱琪同样苍白的、写满惊惧和茫然的脸。那双眼睛里,映出他此刻魂飞魄散的倒影。

“医生!护士!”乐希妈妈尖锐的呼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带着撕裂般的恐慌。

监护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张主任和一名护士几乎是冲了进来,脸色凝重如铁。“怎么回事?”张主任的声音短促有力,人已扑到监护仪前,手指飞快地在仪器按键上操作,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屏幕和爱琪的腹部。护士则迅速上前,调整着爱琪身上的传感器位置,动作快而不乱。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乐希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乐希像被那尖锐的警报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张主任紧锁的眉头,看着护士快速的动作,看着爱琪躺在那里,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平静或带着淡淡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无助。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胎心减速!”张主任的声音紧绷着,手指仍在快速操作,“体位!快,左侧卧位!吸氧!准备备用监护探头!” 她的指令简洁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乐希的心上。

护士立刻协助爱琪艰难地转向左侧。另一个护士飞快地取来氧气面罩,轻柔却迅速地扣在爱琪口鼻上。冰凉的塑料触感让爱琪微微一颤,氧气带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涌入鼻腔。监护仪的警报仍在疯狂嘶鸣,那代表心率的猩红数字“70”像魔鬼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乐希。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那刺耳的警报声,那猩红的数字,爱琪眼中巨大的恐惧,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所有的一切都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什么并购案,什么会议,什么决策人……全都被这灭顶的恐惧碾成了齑粉。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调:

“关掉它!把那该死的机器关掉!”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那台尖叫不止的仪器,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只想亲手掐灭这令人崩溃的噪音来源。

“乐希!冷静点!”张主任厉声喝道,同时眼疾手快地挡开了他几乎要砸在仪器上的手,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别碰!我们在处理!你这样只会添乱!” 她的目光严厉如刀,瞬间刺穿了乐希狂乱的表象。

护士也迅速挡在了仪器前。

这一声断喝和阻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乐希的动作僵在半空,狂乱的眼神撞上张主任冷静而严厉的目光,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刺眼的“70”,眼球因为惊惧而布满了血丝。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生疼。

“备用探头!”张主任没有看他,目光紧紧锁定屏幕和爱琪的腹部。

护士迅速更换了传感器探头,重新仔细定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那尖锐的警报声无限拉长,像钝刀子割肉。乐希靠着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视线死死焦着在监护仪的屏幕上。那猩红的数字依旧顽固地停在“70”,那刺耳的“嘀——”声像魔咒般挥之不去。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令人绝望的声音和颜色。他不敢再看爱琪的眼睛,巨大的负罪感和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如果……如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尽管警报仍在尖叫)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后——

“咚……”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搏动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那尖锐的警报音!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咚…咚…”

又两声!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节奏!

监护仪屏幕上,那条几乎拉成直线的绿色曲线,在“70”的位置,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向上拱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微小的起伏!

“胎心回升!”护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手指着屏幕。

张主任紧盯着屏幕,手指在仪器按键上飞快操作,调整着参数,脸上凝重之色未退,但眼神深处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毫。“继续观察!持续吸氧!”她的声音依旧沉稳。

乐希猛地站直了身体,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他几乎把脸贴到了监护仪屏幕上,贪婪地盯着那条微弱却顽强起伏的绿色曲线,盯着那个代表心率的数字:

70……75……80……85……

数字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爬升!每跳动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他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

90……95……100……

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终于、终于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仪器重新发出的、节奏明显加快的“咚咚”声,虽然不如之前那般强劲有力,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生命的回归。

“105…110…115…” 护士小声地报着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欣慰。

乐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蹲在了地上。他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灭顶恐惧后的虚脱,和一种几乎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他蜷缩在墙角,像个迷途知返却差点失去一切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

监护仪规律的“咚咚”声重新充满了房间,节奏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力。爱琪躺在那里,侧着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医生护士,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着的、痛哭失声的身影上。氧气面罩下,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氧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刺痛感。腹中那失而复得的存在感,此刻无比沉重,无比清晰。她看着他,看着他西装革履的狼狈,看着他捂着脸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指缝间汹涌的泪水。她的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有未褪尽的惊悸,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沉静的、带着无尽审视的深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将他此刻的每一寸狼狈和脆弱,都深深地刻入眼底。

窗外,阳光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监护室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将那角落里蜷缩哭泣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无声的、带着温度的光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