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子连忙将从国子监誊抄来的《卖女记》文稿恭敬地呈上。
萧云舒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起初神情还带着几分随意,但目光落在谢清风那瘦硬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后,便渐渐凝住了。他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眉头微蹙,寝宫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更漏滴答的声音。
“朕竟不知旱灾时百姓过得这样苦。”萧云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平日里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他执政这些年,虽也关注民生,看到最多的是奏折上的数字,从未像今日这样透过一篇手稿,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苦难里挣扎的模样。
小亭子连忙躬身道:“谢大人也是怕陛下忧心,才没将这些细节写进奏疏,只借着《卖女记》教国子监的学生懂百姓疾苦。”他连忙提醒皇上,这只是谢大人写的话本呐!
萧云舒没有接过话,又过了好一会儿,萧云舒才淡淡开口道,“传朕口谕。”
小亭子立刻躬身:“奴才在。”
“告诉虞曜,”萧云舒道,“五十遍?有何用?抄一千遍。”
“对了,让他老子虞怀给朕一起抄一千遍,两个人统共两千遍,不抄完,不许出镇国公府的大门。”
小亭子听到陛下这口谕,眼皮一跳,京中谁人不知虞怀这一辈子舞刀弄枪,最烦的就是拿笔写字,现在临到老了平日里连奏折都要让幕僚代笔,如今让他抄一千遍文章,这哪儿是惩罚,简直是要他老命啊!可他不敢多言,只能连忙磕头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传旨!”
果然,当夜,威严肃穆的镇国公府内便传来一阵罕见的鸡飞狗跳之声。隐约能听到虞老将军粗犷的咆哮,“什么?!让我抄书?!还是一千遍?!”。
随后就是夹杂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以及虞曜世子惊恐的求饶和虞夫人焦急的劝解声,府中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旁人也没再多打听。只是到了第二天,国子监里负责监督挑粪的杂役和博士们,都瞧见一瘸一拐的虞曜就是了。
这件事情虽然对别人来说是饭后笑谈,但对于家中有孩子在国子监念书的官员们来说则是心头凛然。
谢清风的那篇《卖女记》自然也是传到他们耳中,起初或许只是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何等文章能让皇上第一次如此责罚镇国大将军,可但当他们读完那平静文字下掩藏的血泪与绝望后,一个个都沉默了,背后沁出的却是更多的冷汗。
这文章......太过尖锐,太过真实!字里行间那无声的控诉和沉甸甸的无力感,让他们这些久居庙堂的官员都感到心悸。
他们可不是镇国大将军有那么多的军功护身,要是自家孩子的顽劣事迹传到皇上耳朵里,轻则丢官重则丢命啊!
一时间,京中官员们对家中在国子监听学的子弟耳提面命。
尤其是谢祭酒开的共情课,绝对绝对不可能捣乱!
经过萧景琰和虞怀打架这件事情后,谢清风为了再次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每个进入共情堂的学生都必须先把稿子全部看完,不上这堂课的监生禁止进入共情堂。
谢清风的这份担心,在严格的规章实行后,很快便被证明是多余的了。
起初或许还有人带着几分好奇或完成任务的心态,但很快,堂外便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间或传来的一声极力压抑的吸气或哽咽。
每一堂共情课结束从堂内走出的监生们无一例外,眼睛都是红彤彤的,他们很少像其他课程结束后那样高声谈笑和追逐打闹,多是沉默着,三三两两地走着,有些还会不自觉地抬手用袖子抹一下眼角。
“太....太惨了.....”偶尔能听到这样的低语,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方才....差点没忍住......”
“谢大人的笔,真是....唉.....”
谢清风不语,只是默默地创作共情本。
这是好事。
从思想上浸透,是最彻底、也最牢固的。若不用这般直击心灵的悲悯之情去冲刷,他们这些生来便站在云端不识人间烟火的纨绔子弟长大后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可能便是底层千万家破人亡的祸根。
现在会为故事里虚构的阿福流泪,将来或许就能在审批关乎万千阿福生计的公文时,多斟酌一刻。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做无意义的事情。
教育是国家人才储备的唯一源头,决定核心竞争力,它不仅塑造个体,更直接决定一个国家的人才质量、创新能力、文化传承力与社会凝聚力,其影响贯穿短期发展与长期国运。
所以谢清风一定要把明算科给重新开起来。
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为明算科的事情奔走。
他带着精心准备的、关于算学在清丈田亩、核算漕运、改良军械等方面具体作用的条陈,一一拜访了户部、工部乃至兵部中那些以务实着称的官员。
谢清风有一个习惯,他不喜欢空谈大义,只摆数据讲案例,尤其是巧妙地将国子监革创班学生改良烤架、计算水车效率等小事引申开去,描绘出若有更多此类专才,各部办事效率将如何提升的图景。
“若他日大人麾下能有三五精于计算之人,何至于为核对一篇账册、测算一段河工而夜不能寐?”这些话确实是说动了一些深受无人可用之苦的中层官员,虽不敢明着支持,但私下议论时,态度已悄然转变。
然而,阻力也如影随形。
礼部那边焦季同等人显然也并未放松警惕。关于“谢清风结党营私”、“国子监不务正业”的流言也开始在官场中悄然散播。
更有甚者,几次吏部关于官员考绩的会议上,都有人隐晦地提出国子监祭酒当以敦品励学、教化生员为本。
不过谢清风都不管这些,左右都是些风言风语,只要萧云舒没信就可以。再者说了,你礼部想推行什么政策的时候,难道不是跟他一样提前拉拢好官员让他们帮忙上奏吗?
大家都是这样干的,谢清风就是无非是把这套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流程,用在了他们看不惯的事情上罢了。
焦季同可以动员他的门生故旧,我自然也能寻求志同道合之辈。手段无分高下,只看目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