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饮些酒,”景佑帝说一旁的内侍,“去将烈酒换成米酒,这般喝法,小心明日闹头疼。”
内侍笑着将长安面前的酒换下,“是圣人心疼您呢。”
长安眼神有些涣散:“还是父皇疼我。”
大军得胜归来,庆功宴是必不可少的。
美轮美奂的含光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金丝楠木柱上缠绕的蟠龙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破柱而出。
殿顶悬挂的三十六盏琉璃宫灯将整个殿堂照得如同白昼,灯影摇曳间,映得满殿文武的面容忽明忽暗。
长安就坐在皇帝右侧的紫檀木椅上,纵使酒过三巡了,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这个位置过于尊贵,也太过显眼,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在这场庆功宴,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对天家父女,而这二人,也乐意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的亲密无间。
丝竹声适时响起,宫女们手捧鎏金食盒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呈上各桌。
在长安的面前,摆上了一只通体晶莹的玉碗,碗中是清可见底的汤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正适合饮酒后暖暖胃。
酒正酣,曲正浓,景佑帝又对诸将领说了些夸赞之语后,才道:“朕欲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也让太祖太宗欣慰有这佯肖似他们的后代,知晓这江山依旧稳固,盛世可期。”
“朕登基数十载,不敢比肩先祖功业,却也一日都不曾懈怠,今日大宴功臣,明日便该去拜谒祖宗,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殿中群臣闻言,纷纷起身举杯,齐声附;“圣人圣明,必得先祖庇佑,国祚绵长!”
景佑帝淡淡一笑,把玩着桌上的杯盏,“只是.......”他话音一顿,有些自责道:“朕近来常梦到太祖太宗持剑而立,似有未尽之言,想必是因为朕登基多年,却迟迟未立储而悬心吧。”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的那种寂静。
朝臣们面上镇定,其实心里都在尖叫了,什么叫祖宗悬心,难道他们做臣子的就从不担心么?那他们之前十几年顶着白眼上书请求立储又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帝王,也不能这么空口白牙的罔顾事实吧。
暗自吐槽过后,各自的心理活动也不一,有老实人就在琢磨,明日该上奏请立赵治平了,老熟人嘛。
有脑子活泛的就在悄悄打量,前排的宰辅重臣们怎么都不表态呢?看来这又是个坑,那就悄悄苟着,看情况再决定上不上折子吧。
而韩忠献富彦国这些人,则纷纷感受到了尘埃落定的绝望,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哀莫大于心死,指的就是当下的情势。
按照往常君臣相得的流程,这时候就该有相公顺着景佑帝的话,跟捧哏儿似的问他,心仪的储君人选是谁,然后再表示您的眼光真好,选出的人真棒,一看就能承继大统。
可谁也不愿意露这个脸,就怕景佑帝当庭指着公主,告诉众人这就是储君人选了,先拖一拖,众人在心里无声的呐喊,拖一拖吧。
景佑帝自然是知道事缓则圆的道理,也不想为难这些老臣,反正自己意思都表达了,自会有忠君体国之人为他分忧的。
景佑帝就像是没感觉到气氛尴尬一样,朗声道:“今日良辰,正当论功行赏,以彰诸卿之功劳。”
内侍总管立刻会意,手捧圣旨上前,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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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封赏旨意宣读完毕,群臣纷纷叩首谢恩,殿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酒过三巡,丝竹声再起,殿内觥筹交错,仿佛先前的暗流从未涌动。
宴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众人才三三两两结伴出宫,景佑帝也被内侍搀着,慢慢往后殿走去,还不忘叫住长安,“夜深了,又饮了酒,就宿在宫中吧。”
长安知道这是有话要对她说呢,也不奇怪为什么不等到明日,踱着步就跟去了后殿。
有宫人让人给长安上了醒酒汤,又做了热食,等长安精神恢复些了,才来到景佑帝的面前。
景佑帝也才服过汤药,正在漱口,“朕老了,这才半日就觉得疲累了。”
长安:“那是为之前大军出征的事情操劳过度了,好好休养一阵子,您就又能起来跑马了。”
景佑帝笑道:“跑不了马了,跑不了的.......”
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伤感:“朕比不得太祖太宗,做不了马上帝王,也做不了雄主。”
长安好悬没说出那句,你比你爹强多了的话,只是咬着牙静静听着。
景佑帝:“适才论功封赏时,独独落下了你,想必朝臣们也该明白了。”
事到如今,父女俩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了。
景佑帝开门见山道:“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看似风光无限大权在握,实际上全都是算计和妥协,强势的君王都无法随心所欲,更不要提那些傀儡之君了。
做个亲王既能安享尊荣,又不必担起这家国大任,否则稍有踏错就会被骂昏君。
长安反问:“父皇,历朝历代,可有立下不世之功的亲王,能一直活着的?”
军功卓着的亲王,节制了一大半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要么登基,要么去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的。
景佑帝长叹一口气,是啊,如唐太宗那样的雄主,尚且还有玄武门之变,就算当时他想退,他身后的武将们也不允许后退的,而本朝太祖被黄袍加身,又何尝不是此番道理呢。
景佑帝:“今日情景你也看到了,这满朝的大人们,都是不好相与之辈啊。”
长安:“明君在位,才会有满朝悍臣。”
景佑帝失笑:“朕是明君?”
长安:“您是。”
她很郑重的看着景佑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因为您选定的后继之君,必将会开创万世之功,文教昌明,海内承平,武功赫赫,四夷宾服。”
“纵使史笔如刀,也将铭记,今日之治,是盛世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