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冻土化开,日头也暖和起来。青河庄那片荒了多年的坡地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李庄头如今可是精神抖擞,走路都带风。他严格按照林乔吩咐的法子,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几个老把式,在那坡地上忙活。挖深坑,铺干草,埋底肥,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郡主给的那种薯育出来的苗,绿油油、壮实实,看着就喜人,被小心翼翼地移栽到整理好的坑里。
林乔几乎是隔三差五就往庄子上跑。王妃起初还不乐意,怕她辛苦,怕晒黑了,后来见拦不住,又看她每次回来虽然累得蔫蔫的,但眼睛里的光亮骗不了人,也就由她去了,只是吩咐多派护卫跟着,车上备足点心茶水。
王爷那边,偶尔问起赵总管一句“郡主近日如何”,听回报说天天往庄子上跑,跟农户一起琢磨种地,也只是嗯一声,不再多问,像是默许了。
林乔现在去庄子,马车里除了点心,还常塞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几大包味道冲鼻的“药粉”(007出品的简易复合肥),有时是一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立体种植架、简易滴灌装置),还有时干脆就是一捆捆耐旱的豆种、菜籽。
她到了地里,也不摆郡主架子,裙角一挽,就往田埂上一蹲,跟李庄头他们比划:“瞧见没,这苗有点耷拉,准是缺肥了,俺带来的那药粉,兑水,绕着根浇一圈,少点没事,多了烧根!”
“那边坡顶,光照足,等红薯秧子长起来了,中间俺看还能套种点矮豆子,不抢地方!”
“水渠还得再清深点,等着天再旱,咱还得想法子从更远的那条小河汊子引水过来,俺画了个水车的图,你们找木匠瞧瞧,看能不能做……”
她说的东西,有时候听起来天马行空,但细琢磨又好像有点道理。庄户们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后来见她给的“药粉”一撒,那苗眼见着就精神起来,她说的法子一试,确实能省水保墒,便都真心实意地信服了,一口一个“郡主您瞧这样成不”,喊得倍儿亲热。
林乔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瘦了些,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精神头却足得很。看着那片坡地从一片荒芜变得绿意盎然,红薯秧子一天一个样地疯长,她心里那点回家的念想,倒像是被这实实在在的泥土和庄稼给冲淡了些。
就是王府里的日子越发显得难熬。每回从庄子上回来,面对那一屋子熏香、锦被、山珍海味,她都觉得浑身不得劲,夜里躺在软床上,做梦都是在挖坑施肥。
这天,她刚从庄子上回来,洗掉一身泥汗,正准备扒拉两口饭,王妃院里的嬷嬷就笑着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捧着锦缎的丫鬟。
“郡主娘娘,王妃娘娘吩咐了,过几日安国公府老太君做寿,请您一同过府赴宴。这是新给您赶制出来的衣裳和头面,您试试合不合身?”
林乔一听“赴宴”、“头面”,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
“赴……赴宴?俺……我也得去?”她舌头有点打结。这些日子她不是窝在自己院里,就是往庄子上跑,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得应酬的郡主。
嬷嬷笑道:“那是自然!郡主您如今回了王府,这样的场合总要露面的。王妃娘娘说了,让您提前预备着,学学规矩,莫要失了体统。”
林乔看着那华美无比的衣裙和金光闪闪的首饰,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宁可再去地里刨十个坑!
接下来的几天,林乔可遭了罪。王妃特意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紧着时间给她恶补各种礼仪规矩。怎么走路,怎么行礼,怎么说话,怎么用餐,怎么喝茶……一举一动都有讲究。
林乔学得是晕头转向,不是步子迈大了,就是行礼时忘了该先迈哪只脚,端起那小巧的茶杯总觉得像捏着个麻雀蛋,生怕捏碎了。一顿饭吃得束手束脚,感觉比扛一天锄头还累。
老嬷嬷板着脸,一遍遍纠正:“郡主,笑不露齿!”“郡主,食不言!”“郡主,袖口不能沾到案几!”
林乔心里叫苦不迭,只想念她在庄子上捧着大海碗蹲田埂上扒饭的自在。
好不容易熬到赴宴那天,林乔被打扮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身云霞似的锦缎宫装,头上压着沉甸甸的赤金头面,被王妃领着,坐上了前往安国公府的马车。
安国公府更是气派非凡,门口车水马龙,宾客如云。王妃一路与人寒暄,不时将林乔引见给各家的夫人小姐。
那些夫人小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优雅得体。她们看着林乔,目光里多是好奇和打量,嘴上说着“郡主真是好模样”、“王妃好福气”,但那眼神深处,总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蔑。
林乔僵着笑脸,按照嬷嬷教的,一一还礼,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快抽筋了。她们聊的话题,什么诗词歌赋,什么衣料首饰,什么京中趣闻,她一句也插不上嘴,像个多余的摆设。
有个穿着鹅黄衣裙、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姐,拿团扇掩着嘴,细声细气地问:“听闻郡主此前一直居于乡野?想必见识与我等不同,不知平日有何雅好?”
周围几位小姐都轻笑出声,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乔那因为常跑庄子而略显粗糙的手指。
林乔心里一股火蹭就上来了。她扯出一个假笑,学着她们拿腔拿调的语气,细声细气地回:“雅好谈不上,不过是摆弄些泥土,种种庄稼罢咧。比不得诸位姐姐,每日赏花作诗,自在逍遥。”
她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那鹅黄衣裙的小姐笑容僵在脸上,其他几位小姐也面露诧异,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王妃轻轻咳了一声,拉了林乔一下,笑着打圆场:“这孩子,就爱说笑。”
林乔垂下眼,心里却哼了一声。说笑?她说的可是大实话!
好不容易熬到开席,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林乔却没什么胃口。吃着那雕成花一样的萝卜,她只想念庄子上刚掰下来的、清甜多汁的嫩玉米。
席间,又有夫人说起今年天气异常,恐影响收成,担忧米价上涨。
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叹道:“可不是么,听说城外好些庄子收成都不好,这要是闹起饥荒来,可怎么是好。”
另一位接口:“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短了吃食,只是那些穷苦百姓,怕是难熬。”
众人纷纷附和,唏嘘感慨,仿佛真是忧国忧民。
林乔默默听着,突然插了一句:“其实……多种些红薯土豆之类的,耐旱高产,也能顶饿,兴许能好些。”
桌上又静了一瞬。几位夫人交换了个眼神,那鹅黄衣裙的小姐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轻笑:“郡主心善。只是那些粗鄙之物,如何上得台面?百姓们也是吃惯了米麦的。”
林乔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些喧哗,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来,走到安国公世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世子脸色微微一变,起身朝主位的安国公老太君低声回话。
声音虽低,但临近几桌也能隐约听到“……青河庄……献上……祥瑞……金疙瘩……亩产……”
“祥瑞?”安国公老太君来了兴趣,“什么祥瑞?抬上来瞧瞧!”
不多时,两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大竹筐进来了,筐里满满当当堆着一个个沾着新鲜泥土、红皮黄心、硕大饱满的红薯!个个都有小臂那么粗,在灯火下看着确实喜人!
领头的庄户跪在地上,激动得声音发颤:“启禀老太君、世子爷!俺们是青河庄的!托王爷和郡主的洪福!庄子上种的这‘金疙瘩’,大丰收了啊!亩产……亩产足足有两千三百斤!庄头特意让小的们挑最好的,快马加鞭送来给老太君贺寿!说是祥瑞!天大的祥瑞啊!”
满堂宾客哗然!
“多少?两千三百斤?!”
“真的假的?这是什么粮?竟能如此高产!”
“青河庄?那不是……王爷名下那个歉收的庄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筐红薯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了席间同样一脸愕然的林乔身上!
王妃惊讶地掩住了口。王爷虽然面色还算平静,但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那鹅黄衣裙的小姐,看着那筐“粗鄙之物”,又看看瞬间成为焦点的林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林乔看着那筐沉甸甸、实实在在的红薯,闻着那熟悉的泥土气息,在一片惊诧和探究的目光中,忽然觉得,这憋闷的宴席,也没那么难熬了。
她甚至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
这红薯,烤起来一定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