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禄的马车进入西安城时,正遇上一队工匠搬着砖块往街角的院落走去,他撩开窗帘细看,只见院墙上挂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中华公共图书馆”几个大字,门前已有学子模样的人驻足张望。
身旁的侍从赵勇低声道:“王爷,这匾额的字体瞧着倒像京中御笔。”
允禄心中微讶,这规制竟与京中那座如出一辙。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孩童沿街叫卖报纸的声音:“卖报卖报,《中华日报》新鲜出炉!”
赵勇连忙快步上前买了一份,双手捧着递到允禄面前。
“王爷您看,报上说皇上有意将中华公共图书馆往全国推广,好让天下学子都能就近阅览、安心治学。”
允禄翻着报纸,指尖在“全国推广”四个字上顿住——去年在金川初闻京城中华公共图书馆开馆时,他只当是文人雅事,怎料短短半年竟铺得如此之广?
行至开封,马车刚过鼓楼,便瞧见临街新修的红砖瓦房外立着石碑,刻着“母婴保育院”。
几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正排队往里走,门口的稳婆笑着接过襁褓,递上温热的米汤。
允禄抬手示意车夫将马车停在街角,赵勇连忙上前寻了人打听片刻,转身躬身回话。
“王爷,这院里专管产妇临盆之事,不管是待产的、难产的都收治,还能帮着辅助生产,连襁褓里的婴孩有个头疼脑热也一并诊治。”
允禄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衣袖边缘——历来妇人生育、接生助产都是民间稳婆的本分营生,各家自请稳婆料理便是常例,朝廷何时竟要插手这内宅生育琐事,还办起这从生产到婴孩照看的周全去处了?
到了保定府,更让允禄心惊的是城边那座规模颇大的院落,匾额题着“育婴福利院”,门口的告示上写着“收留孤苦婴孩,供给衣食教养”。
马车行在保定的水泥官道上,允禄望着窗外掠过的农田,对赵勇叹道。
“金川修路耗银千万已让户部肉痛不已,这图书馆、保育院、福利院遍及全国,耗资怕是难以计数。”
赵勇低声道:“京中来信说,大臣们为此吵了好几回,可皇上说这是‘固本之策’。”
允禄摩挲着腰间玉佩,心中愈发不安。
赵勇见他神色凝重,劝道:“王爷立下不世之功,皇上定是盼着您回京共商国是。”
允禄却望着天边的晚霞出神——这一路所见的新政,比金川的水泥路面更让他捉摸不透,皇上急召他回京,恐怕不止论功行赏那么简单。
马车驶入永定门时,允禄掀帘望去,只觉京城的繁华比他离京时更盛了几分。
街面上车水马龙,载货的马车与推车的商贩摩肩接踵,更有不少穿着新奇服饰的少年骑着自行车驶过,车铃叮当作响——正是前年还只在勋贵间流传的中华自行车,如今竟已寻常可见。
“王爷您瞧,”赵勇指着街边的铺子。
“那家洋货铺从前只卖钟表,如今连西洋胰子、琉璃镜都摆上了柜台,听说寻常百姓也买得起。”
允禄望去,果然见铺子里围着不少顾客,拿起玫瑰油比划的妇人脸上满是新奇。
马车行至王府井,更让允禄讶异的是街面的整洁。
从前常见的流民乞丐不见踪影,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沿街巡逻,见有孩童追逐打闹,便上前劝导。
赵勇低声道:“听说今年警察局下了狠功夫,不光整治街面,连夜间宵禁都改了时辰,商户们都说生意好做了。”
刚到王府门前,老管家承安迎上来请安,递上一叠近期的《中华日报》。
允禄随手翻开,头版便是“宗室贪腐案审结,十余家涉案府邸查抄”的消息,配图里熟悉的王府匾额被封条覆盖。
允禄心中猛地一震,这些被抄家的宗室不乏当年与他同辈的亲眷,皇上竟真能下此狠手?
“承安,这案子详情如何?”允禄沉声问道。
承安叹道:“王爷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多罗克勤郡王庆明、多罗顺承郡王锡保等宗室,不满傅鼐致仕和宗人府新规削了他们的特权,便串通地方官员,以‘水土不服’‘身染微恙’为由集体递辞呈要挟朝廷。
皇上直接准了,派新官一查,竟查出他们不少贪腐勾当,龙颜大怒,不光抄了家产,还革了宗籍。
如今京中宗室都收敛了,再不敢像从前那般横行无忌了。”
允禄听完,眉头紧锁,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
“祖宗定下的规矩,原是想护着宗室,到头来反倒成了他们骄纵的由头。
皇上这雷霆手段,是疼也是警醒啊……只是这抄家革籍的滋味,终究是自家骨肉尝了,听着便心头发沉。”
允禄走进书房,望着熟悉的陈设,却觉得这京城既熟悉又陌生。
商贸的繁盛、新政的普及、吏治的严苛,处处透着皇上雷厉风行的手腕。
赵忠端来热茶,见允禄望着窗外沉思,轻声道:“王爷一路劳顿,要不要先歇息?明日再进宫复命不迟。”
允禄摇头,指尖在案上轻叩。
“备车,我现在就去见皇上。”
……
养心殿。
允禄掀帘而入时,脚步带着些微风尘仆仆的沉滞,弘历抬眼便瞧见他——往日里虽不算白皙,却也透着宗室亲王的体面,此刻脸颊被高原日光晒得黝黑发亮,连眼角的纹路里都像是嵌着洗不净的沙砾,袖口更是磨得发毛。
“六叔可算回来了。”弘历搁下朱笔,语气里带出几分真切的关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金川那地方,日头烈、风如刀,看这模样,定是没少遭罪。”
允禄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微哑:“为皇上戍边办事,是臣的本分,谈不上‘遭罪’二字。”
“坐吧。”弘历抬手示意他在侧首的梨花木椅上落座,又吩咐李玉。
“给六叔上碗热参茶,温着些的。”待茶盏送到允禄手中,弘历才缓缓道,“这一年多在金川,辛苦你了。”
允禄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微颤,忙起身辞谢。
“皆是分内之事,臣不敢当‘辛苦’二字。”
弘历看着允禄鬓边新添的霜白,忽然笑了。
“六叔这性子,倒是半点没变。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是给你那几个儿子谋个实缺,还是在京里再添处宅院?”
允禄闻言愈发惶恐,忙垂首道:“臣所求唯有国泰民安,赏赐之事,全凭皇上圣断。”
弘历收了笑意,语气沉了几分。
“若宗室里多几个六叔这样肯实干、知进退的,何至于让朕动雷霆之怒?”弘历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奏折,“你刚回京,街上的事,该是听说了。”
允禄心头一紧,顺势奏道:“臣确是听闻宗室一案,也瞧见了沿途的图书馆、保育院……只是臣愚钝,见新政铺得太广,耗资定然不菲,而宗室抄家虽解燃眉,恐非长久之计。
皇上说这是‘固本之策’,臣斗胆想请教,这‘本’究竟要如何固?”
弘历起身踱了两步,窗外的晚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声音渐缓。
“六叔在金川这些时日,该懂一个理——地方要稳,先得百姓安。
百姓要安,得有生路、有指望。可若百姓目不识丁,怎知规矩法理?
若产妇婴孩存活率低,人丁凋零,又哪来的生机?
若孤儿流落街头,长大了不是为盗便是为匪,国库还要花钱去剿。”
弘历转回身,目光落在允禄脸上。
“图书馆是教百姓识字开智,保育院是保母子平安、添丁进口,福利院是给孤儿一条活路、将来能为国出力。
这些看似在花钱,实则是在给大清攒家底。
至于宗室……”弘历语气冷了几分,“那些蛀虫啃食的不光是国库,更是民心。
不除他们,这‘本’如何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