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竹松脸色变幻不定,后背泛出一层冷汗来,瞬间在心头转了无数个念头。
“可是在盐业总司分号抓的人?现在此人在何处?可曾对他用刑?”
江竹松缓了缓心神,沉声问道。
孔副班头拱手道:“人已被田爷关进县衙大牢,未曾用刑!田爷说,一切等府尹大人与县令大人定夺!”
江竹松听得这话一拍太师椅扶手,心反而提得更紧:“此人亲口对你们说,他是庄长禄?”
孔副班头想了想:“泷河县盐店的小厮王金福指认的他,但此人却一直坚称自己是丰邑侯,好像…他没有承认过是庄长禄。”
“那此人长相身高如何?”
江竹松心底的惊惧越来越重。
这回孔班头没有再过多想,立即应道:“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健壮。”
江竹松闻言大怒:“胡闹!田昌这狗东西,没分清是谁,就敢把人往牢里抓?!”
江竹松能干到府尹这个位置,心思是何等老辣。
他只从孔副班头说的这么几句话里,就隐隐断定,田昌抓的那人绝不是庄长禄。
江竹松对庄长禄极其熟悉,其身高不过六尺,身形瘦弱的书生,怎么可能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健壮。
再者,庄长禄与丰邑侯姜远应该从未有交集,田昌若抓着真的庄长禄,也绝不可能想到去冒充丰邑侯。
而且,指认此人是庄长禄的不过是个盐店小厮,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赏银胡乱指认。
江竹松能想到的,唐明志与其他六个县令也能想到,不由得神色大变。
唐明志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大人,难道这人真是…”
江竹松眼神阴寒的看了唐明志一眼:“你那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即不明对方身份,暗中监视住后,再来报予本府尹就是!为何擅自抓人!”
“唉,田昌一向愚蠢!”唐明志低了头口中应着,心里却是腹诽:
“不是你让见到可疑之人便抓的么?现在觉得事情不对,又怪上我的小舅子了!”
“江大人,若此人真是丰邑侯…他突然到得泷河县,难不成是奉旨而来?”
一众县令皆满头大汗,若真是丰邑侯姜远,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淮州,除了是皇帝派来的,他们想不出丰邑侯有什么理由来此。
总不可能是来旅游观光的吧?
江竹松见得手下的官员慌乱起来,强压下心头的不安:
“依本官来看,此人虽不太可能是庄长禄,但也未必就是丰邑侯!”
江竹松饮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又看向李班头,声音缓和平稳起来:“李班头,你细细说一说,当是如何抓着那人的。”
孔副班头见得一众县令有慌张之色,心里也有些惶恐。
若是真抓了一个侯爷,或许这些老爷们没多大事,但他们这些动手的衙差岂不倒大霉?
此时听得江竹松又问,孔副班头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从在大街上发现三个牙行伙计被人打死之事说起,一直说到丁班头如何带着人上盐店盘查。
李掌柜如何强势相护、田昌带人围捕如何将人带回衙门的,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此人大概率不会是丰邑侯,若是侯爷代天子出巡,必有旌旗仪仗车马随从!”
江竹松抚着胡须安慰众人:“听孔班头所言,此人就是一个带着妻女逃难的灾民罢了,侯爷怎会如此狼狈,盐店掌柜相护于他,说不得他们沾点亲故。
再者,没有哪个侯爷代天子出巡时还带着妻女的,这与大周律不符!众位放宽心,该怎么忙便去忙。”
一众县令也仔细听了孔副班头说的经过,此时皆放下心来。
府尹大人说得对,丰邑侯若真是奉了圣旨而来,怎会不带随从仪仗。
就算是微服来访,也定然不会带上妻女,更不至于砸断自己一条腿扮成流民。
一众县令长松一口气,此间再无他事,便纷纷告辞离去。
江竹松却在他们临出府衙前,又补了一句:“尔等回去后,有些不必留的书信账本,或者是人,该清理掉就清理掉,非常时期,万勿大意。”
一众县令闻言一怔,却也没去深想,不用江竹松提醒,他们该干的都已干过了。
唐明志也随在一众县令中一起出门,他有些着急,想快点赶回泷河县看看,田昌到底抓了个什么人。
他总觉得心惊肉跳,似有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明志稍留。”
唐明志刚迈了一只脚出府衙大门,却又被江竹松突然叫住。
其他几个县令见江竹松唤住唐明志,也不以为意。
毕竟泷河县受的水患最重,死的百姓最多,要负责筑的河堤也长,府尹大人要留唐明志单独相议,也是合情合理的。
唐明志听得唤声,心底却是一惊,不知道江竹松为何要单独留他。
江竹松见得其他县令散去,带着淡笑的脸才沉了下来:“本官与你一同去泷河县!要快!”
唐明志身形一震:“大人,您…还是怀疑…要不要带两个庄长禄家中的人过去?”
江竹松阴沉着脸挥手:“不需要,本官识得庄长禄,我得亲自过去看看才能放心!”
唐明志听得这话,心惊肉跳的惊惧感更重了。
江竹松刚才还安抚一众同僚,现在却心急火燎的要与他同去泷河县,这说明江竹松心里更慌更怕。
江竹松见得唐明志眼神里的惊恐,也不瞒他:“明志,或许你们不太知晓,开在各地的盐业总司分号是什么来头,本官却是知晓一二的。
当年盐业总司是由当今天子、丰邑侯姜远、县男沈有三创建的!”
唐明志听得这话,惊得张大了嘴,大退三步:“那…盐店的掌柜相护那人,又言那人是丰邑侯,难道真的是他?”
江竹松也不敢断定,只道:“到底是不是丰邑侯,咱们去泷河县大牢看过才知。”
唐明志此时已是心慌意乱,搓着手道:“那万一真是呢?”
江竹松突然就怒了:“我都说你那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此人真是丰邑侯,他没抓人之前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现如今他冒失的将人关进大牢,这事就很不好办!”
唐明志一脸哭相:“大人,万一那人真是丰邑侯奉旨代天子巡视,我等岂不是都要完?”
江竹松握了握拳头:“慌什么!那丰邑侯据说也是爱财如命!且有仇睚眦必报!
现在只希望田昌抓的不是丰邑侯,若是的话,你准备好银钱,并交出田昌给他,息他的怒火!”
唐明志听得这话,哭相僵在脸上,江竹松这是让他一个人掏钱平事么?
淮州水患又不是他一人造成的,凭什么让他一人掏钱?
此时唐明志将田昌恨得牙根痒痒,没事乱抓人做甚?!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同时也对江竹松起了不满,要去贿赂丰邑侯,也该大家伙一起掏这笔钱才是。
江竹松似看出了唐明志心中所想,冷声道:“明志,钱财没了可以再捞回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本官也不会让你一人掏这个钱!到底如何,咱们去确认了再说!”
事情发生在唐明志的县境内,人也是他小舅子抓的,此时还能怎么办?花钱买命呗。
如果丰邑侯肯收的话。
此时唐明志无限祈盼,田昌那王八蛋抓到的是一个假丰邑侯。
唐明志心念转了转:“大人,若此人真是丰邑侯,真是代天子巡守而来,他若不肯收这个钱又该如何?”
江竹松冷笑一声:“这世上没人不喜欢钱,如果有人不喜欢,就是给的不够多!
就算他真不肯收,哼,先查清他到底有没有护卫随从,如果真是微服而来…”
唐明志打了个寒颤,不可思议的看着江竹松,他竟然还敢打这个主意。
江竹松拍了拍他的肩:“事情真到那一步,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泷河县哪天不死人?他无随从,我等哪知道他来过!
行了,先赶回泷河县,看看此人到底是谁,再见机行事!咱们做好两手准备,无论下哪只手,都要快狠准!”
就在江竹松与唐明志带着人,马不停蹄的往泷河县赶时,扮成叫花子的姜远与廖发才,正在泷河县的大街上晃荡。
此时泷河县的衙差与乡军,正在挨家挨户大肆搜捕他二人。
田昌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二人定然藏在县城中的某处隐蔽的所在,或者已经逃出了城去。
却是怎么也没想到,姜远与廖发才堂而皇之的,在衙役与乡军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这也怪不得田昌会认为他二人藏起来了或出城了。
按照人的趋利避害的现实逻辑来说,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只要犯了事,要么深藏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
要么就是想法子出城,有多远逃多远,这才是正常的。
田昌却是想差了一点,跑路也是要吃饭的,如今城外饥民遍野,有钱都买不到吃的。
姜远与廖发才就是能出城,又哪肯在没找到吃的前出城去。
城中要饭的灾民极多,衣衫褴褛之人到处都是,却是给了他二人可趁之机。
“娘的,城中的酒楼饭馆都关了,想找口吃的都难!”
廖发才与姜远蹲在一个墙角,小声抱怨着。
披头散发,面朝墙壁躺着的姜远,小声应道:“如今这般情形,哪家酒楼饭馆敢开门,谁不是留着粮食自己活命。”
廖发才不满的说道:“不就是找些吃的么,老子摸进大户人家去弄来一些便是,你又不允,这不是自找的么?”
姜远哼了一声:“你这些年江湖怎么混的?大白天的你进大户人家?现如今城中哪家大户不是防守极严?
你他娘的要去偷,也得等晚上去才行!白天去找死么?”
廖发才呸了一声:“那你白天拉老子出来装乞丐作甚!在地窖中等天黑不好么!”
姜远翻了翻白眼:“老子觉得你能在江湖上活这么久,纯是走了狗屎运!
那鬼宅晚上没人敢进,大白天的谁会怕鬼?不藏在灾民中,咱俩又能去哪?”
廖发才被姜远骂了一顿,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回骂道:“要不是因为你这个累赘,老子何致如此憋屈!”
“注意你的言辞!你现在是老子的护卫,你若不想像耗子一样,一辈子躲在大牢里,就好好保护老子!”
两人正小声互骂着,姜远的眼角余光,却是瞥见有三个戴着破斗笠,穿着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
姜远虽没能看清他们藏在斗笠下的相貌,但他们三人的身形却是有些熟悉。
姜远猛的一下坐起身来,想要追上去,却是忘了右腿之上还有伤,刚站起身来又跌坐了回去。
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三个戴着烂斗笠的人,消失在前往县衙方向的街角。
“你又咋了?”
姜远突然起身,将廖发才吓了一大跳,顺着姜远的目光也朝街角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姜远嘀咕一声:“我似看到了几个熟人。”
廖发才嘲讽道:“满大街都是与我们一样的乞丐,我看谁都眼熟。”
廖发才咂咂嘴,往姜远原来躺着的位置一躺,扯了块烂布将脸盖了,就像死了一般。
“你他娘的别用布盖脸,搞得像老子给你守灵一样!”
姜远踹了廖发才一脚,骂骂咧咧的躺下,脑子里却仍是想着刚才走过去的那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