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按姜远的吩咐安排去了,姜远坐在凉亭中,手中的热枸杞茶已然凉透,喝进嘴里略带了一点酸涩。
“呼…”
姜远轻叹了一口浊气,心里的滋味难明。
不知道是该怪赵欣,还是该替她惋惜。
他早就有想到过,一个女子太有才华会滋出野心来,这种野心终究会害了她。
日渐西斜,凉亭中的枸杞茶已撤了下去,摆上了几个小菜。
外出视察的龙川白回府后,过来请了个安,汇报一下灾后重建的进程。
龙川白这人挺有眼力劲,见姜远的两位夫人在座,禀了一些赈灾之事,又闲聊了几句,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夫君,您说龙川白到底有没有听说那些谣言?”
上官沅芷看着不远处的书房,轻声问道。
姜远笑了笑:“肯定是听说过的。”
上官沅芷眉头一皱:“那他为何从不提这事?”
“龙川白是个聪明人,这种事他不会掺和,也不敢掺和。
不过他心里应该也是焦虑的,刚上任就碰上这种事,却谁也得罪不起,他能怎么办?
表面上只能装聋,暗地里肯定会将这事上奏的。”
上官沅芷从书房方向收回目光,给姜远夹了些菜 :
“夫君也别想那么多,吃了饭早点歇息吧。”
姜远点了点头,也不再去想赵欣之事,既然应对之法已定下,虽然心中惋惜,但底线不能变。
时间流逝,转眼又是三日。
这几日姜远已无什么事可做,与妻妾卿卿我我过得很是温馨,右腿上的伤也已完全恢复,行动再无不便之处。
姜远是安宁了,但淮州府各县的百姓却是议论纷纷,抱怨谩骂者到处都是。
只因花百胡派出了快马,将无田可分的告示贴满各县。
告示就贴在县衙外的布告栏里,布告上还加了钦差大印,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抱怨漫骂不休,倒不是骂姜远,而是骂传出分田谣言的人,害得他们白高兴一场。
但谁也不清楚,那分田的谣言到底最开始从哪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各县重建的河堤处,一些刻有古字的石碑被修堤的民夫挖了出来。
又有人在渔夫的手中买到金黄色的鲤鱼,从鱼腹中取出了同样写有古字的绢布。
不论是河堤下挖出石碑,还是鱼腹中取出布条,在普通百姓看来,这都是透着古怪的异事。
如果只是挖出一块石碑也便罢了,淮州七个县皆挖了出来,这事想不造成轰动都不行。
有那学问高深的老学究趴在石板上一阵解读,将石碑上的古字认了出来。
“天授皇权,臣姜奉旨,双非仙神!”
一群老学究一字一字的念了出来,神情极为激动。
“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老学问高深,给说说呗。”围观的百姓们大多不懂其意,围着那些老学究讨问。
老学究们齐齐朝北拱了拱手:
“如若理解不差的话,这石碑上的谶言之意,应是说丰邑侯与瑞云县主皆是凡臣。
是受了当今天子的旨意来淮州赈灾,他们并非什么神仙下凡。”
又有一个老学究深入解释:“如今有人将丰邑侯与瑞云县主神化,上天是在纠错。
所以谶言现世,告知世人,咱们要感谢的是朝廷,是陛下。
当然,丰邑侯与瑞云县主的功绩也不容埋没,但咱们受的终究还是皇恩。”
这些老学究大多都是有学问,且有些德望之人,他们都这般说了,远比那不明来源的谣言更让人信服。
且那些鱼腹绢书上,写的也是这十二个字,若非天之奉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就说嘛,钦差大人与瑞云县主,我都见过的,怎么看都是凡人,怎么就传成神仙下凡了。”
一些事后诸葛的人大摇其头,言称自己早就看穿了一切,只是没人信他罢了。
这种马后炮当即被人拆穿:“嘁!你们早看出来了?你家里不也摆了丰邑侯与瑞云县主的长生牌位么!现在来装先知!”
这些人立即反驳:“咱这不是看着你们都这么干,我等若不这般,岂不显得不合群?”
但也并非所有百姓都随风摇摆,也有人说:
“丰邑侯与瑞云县主虽非神仙,是朝廷派来的凡臣,但他们来淮州是真心救过咱的,咱也不能忘恩负义。”
“就是,我家里供的长生牌位不会撤,供一供又何妨?”
大多普通百姓其实都是这种心理,姜远与赵欣确实为淮州百姓做了许多。
哪怕他们不是神仙也没关系,这个好还是要记的。
话是这么说,但路旁的神庙祠,却是被各县官府拆了个干净,也没有人会阻挠了。
虽然淮州府的许多百姓家中却仍然有供奉,但也只是出于纯粹的感恩,已是起不了大风浪了。
这些事传到姜远的耳朵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又讶然失笑,对杜青道:
“杜兄,你哪找的刻碑匠,幸好还有许多人识得古字,否则就白忙活了。”
杜青哈哈笑道:“为兄觉得字越古越神秘嘛,否则何以体现是上天的奉告。
为兄也不是莽夫,那些东西说是石碑,实则都是些重不过二十斤的石板。
我不仅让人刻了古文,现用的文字也刻了十几块,一种不行换一种就是。”
姜远惊讶的看着杜青:“堂堂大侠,也学会耍心眼了。”
杜青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正聊着,独臂老李匆匆来报:“东家,瑞云县主来了。”
“将她请到客房。”
姜远笑脸一收,叹了口气,又吩咐道:“两位夫人去军中了,若是她们回来,让她们稍安,不要冲去客房问罪。”
姜远实是有些担心的,若是上官沅芷与黎秋梧得知赵欣来了,怕不是要揍她一顿。
特别是黎秋梧,发起怒来,姜远都得让着她。
杜青道:“姜兄弟,将瑞云县主请到后宅花园来吧,为兄在远处盯着,有些事不得不防。”
“也好。”
姜远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赵欣毕竟是亲王之女,若是她又使计以自己的清白为代价,估计姜远得变成第二个薛仁贵。
“将瑞云县主请来后花园。”姜远又对独臂老李挥了挥手。
杜青一个纵身上了房顶,寻了个不起眼,又能将整个后花园尽收眼底的角落坐了下来。
不多时赵欣盈盈而来,走路的风姿依然和风摆柳,只不过常带笑意的俏脸,此时尽皆是委屈与苦楚。
“先生。”
赵欣走至近前,见得姜远背着身,正看着一株月季怔怔出神,轻唤了一声后,盈盈行礼。
姜远依旧看着那株月季:“你看这月季,长在这园中,受天地雨露阳光恩泽,若无意外,它可以一直开下去。
但这月季却想变成树,将整个宅院遮挡,你觉得可能么?”
赵欣闻言一凛,美目灼灼的看着姜远的后背,低声却又坚定:
“月季或成不了树,但它的身边若有大树,它的花未尝不能开满整个庭院。
花若遍庭院,岂不是人间美景?”
姜远转过身来,脸上的寒霜密布,紧盯着赵欣:“所以,你把为师当成那棵树,让你伸展枝杈?
你可知,就算你将花开满庭院,终究不过是一时灿烂,风一吹就会将你连根拔起!
到时屋倒墙塌,满院的花草尽皆被你压死!你想要这种结果?”
赵欣丝毫不回避姜远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先生以往讲农桑课之时,说过一法,树与树之间是可以相互嫁接的,结出的果子会更好。
月季与大树嫁接有何不可?
月季从未想过独占庭院,只是想让月季与大树的果实在这庭院发芽,而后庇佑整个庭院,庭院中的花草只会感谢它们!
风再大,月季有枝树有根,什么风能吹倒它们?”
姜远见得赵欣冥顽不灵,怒意渐渐浮了上来:“月季长在该长的地方就好,若是有他心,迟早会被别人连根斩了!”
赵欣脸上浮出不甘之色:“先生,学生原本当月季当得好好的,可是身边突然出现了大树,月季怎能不仰望。
学生不愿当一辈子的月季,也想成为大树!但学生知晓这不可能,但月季与大树的孩子可以!”
“荒谬!”
姜远怒斥道:“你我为师徒,终身也止于此!你心里打的什么盘算当我不知么?
就算大树与月季有孩子,到时大树老去,孩子还小,这庭院便是由你来做主!”
赵欣听得这话,美目滑下两行泪来:“先生,你怎么可以这般看学生!你也不知我心中之苦!”
姜远见得赵欣流泪却是不为所动,这种事情在蓝星的史书上有过案例。
赵欣哭道:“我虽为县主,外人皆以为我是贵女何其快活无忧,但实则谁又懂我之苦楚!
我今年已十九,却迟迟未嫁,只因我觉世间没有可值得我托负的男子!
直到你的出现!你有治世之才,有宽广之胸怀,只有你才能为我之夫,我喜欢你有错吗!”
“够了!”
姜远阴寒着脸:“你说喜欢我,所以你在民间散播谣言,想逼我造反?你这种喜欢,我担不起!”
赵欣抹了把泪,看着姜远:“我常常在想,我若不为女子,也能像你这般治世为民,可为万民安康!
可我为女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既为女子,自要寻一个比我强的男子,我哪里有错!”
赵欣手一指墙外,叫道:“天下之难,又何止淮州一地?门阀猖獗如斯,朝庭投鼠忌器,受苦的不还是百姓么?
你在课堂上说过,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这世间不破怎能立!
你有才学,我有抱负,你我之后代可为万世百姓谋福!他们也能姓赵!”
姜远闻言愣住了,他也没想到赵欣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休得胡言!你可知道,今日这番话,你就得被押上断头台!”
姜远目光盯着赵欣的眼睛,低声喝斥:“你说的什么为万民谋福,不过是私念作祟!拿我当你的跳板罢了!
今日之言万勿再言,我也当没有听过,明日你便随我回燕安!好生在书院思过!”
赵欣的面容变得凄凉起来:“回燕安?!呵,此间之事,你定然上报陛下了,我回去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以为皇家里有好人么?不过是些道貌岸然之辈罢了!
我不愿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也不愿嫁给不如你之人,我也不甘只当月季!”
或许赵欣被不甘之心压制得太久,此时全部暴发渲泄出来,整张俏脸变得狰狞,歇斯底里的嘶吼。
姜远听得这番话心情也极其沉重,他理解赵欣的不甘。
姜远能猜到赵欣回京后将会面临什么,她自己又何尝猜不到?
原本按照赵欣的谋算,只要让民间相信她与姜远是天定姻缘。
赵祈佑即便要将她另嫁他人,也不得不考量一下民间的声音。
她自己再逼姜远一把,只要进了姜家的门,她的计划就成功三分之一。
再生下一个儿子,就成功了三分之二。
但没想到姜远在这淮州,轻而易举的将她设好的局给破了。
赵欣回到燕安后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当真是成也姜远,败也姜远。
而姜远面对赵欣指责他已将此事禀于赵祈佑,他也没有辩解,谁禀的都不重要了。
“你我始终是师徒之情,你若肯绝了不该有的野心,回书院好好思过,我可向陛下求情。
以你的算章天赋,在此道上深研,定有一番成就。
以你之身份与相貌,天下好男子多的是,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之人罢了。”
姜远重重叹息一声,缓了声音劝道。
赵欣缓缓摇头,脸上的凄楚越发的重了:“事已至此,谁求情都无用了!
连你都要责难我,天下哪还有什么好男子!
这月季若受困于苗圃之地,大树又不肯让其依附,又何必做他人眼中的娇花!”
姜远此时手指正捏着一朵月季,闻言一凛,月季枝条上的刺扎入了他的指尖。
而此时,赵欣的手腕一翻,手中多了把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用力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