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陈?什么条陈?”
吴瑾浑身上下陡然一僵,缓缓转头,脖颈间嘎吱作响:“什么条陈?改革的条陈!”
突然而来的断喝吓的陈牧心里直发毛,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啊?这个……”
吴瑾瞳孔猛然睁大,目光渐渐从疑惑,不解,转为骇然,想再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如面条相似,只能指着陈牧颤声道:“你……你给陛下立军令状,三……三年改革功成,你,你一点没准备?”
“你...居然在骗陛下!!!”
陈牧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摆手,急道:“叔父不可胡言,小侄怎敢有如此心思”
“闭嘴!”
吴锦浑身立抖,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颤抖不休,近乎绝望一般低吼:“说怎么回事!”
陈牧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干咳一声,笑了。
他还笑!
“叔父,是这么回事。”
吴锦的紧张惶恐做不了假,陈牧心里有些惶恐之余,也自然热乎乎的。
他也想趁这个机会说一下心中的应对之策,请对方参详一番。
“当时因为情况紧急,小侄只能先行收编降卒来抵挡反王和蒙古大军,为了怕陛下起疑,这才想了这么一个托词,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吴锦听到这句话眼睛都直了,你这还不是欺瞒,那什么是欺瞒!
小兔崽子你是真作死呀!
我刀呢?
陈牧一看那吴锦那架势就知误会了,赶紧一把拉住,低声安慰道:“叔父放心,小侄想好了对策,往年国朝户部财政略有盈余,可今年遇见这么多战事,必然导致财政亏空”
“任何改革都需要钱粮开路,只要狮子大开口,要钱要权,陛下就算想给也会打个折扣,到时改革推行不下去,小侄自有话说。”
陈牧信心满满,在他看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事,
不想吴锦听完咯喽一声,一口气没上来,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这可把他吓坏了。
“叔父!”
“醒醒”
“.....”
幸好吴瑾身子骨还行,陈牧又精通医理,又是拍打又是呼唤,好半天吴锦才缓过这口气来。
“气煞我也”
吴锦在陈牧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摸过椅子抡圆了就砸。
“小兔崽子让你作死,我直接打死你”
陈牧那能让他打着么,赶紧伸手接住,急道:“叔父你做什么?”
“做什么?我揍死你我”
吴锦疯魔了一般,见椅子被其抓住,索性双手一松抄起另一把椅子又砸了过来。
再接,
再伦,
再接,
如是数合,吴锦连桌几都抡了之后,气力耗尽,整个人突然蹲在地上就哭开了。
陈牧人都傻了,赶紧一咬牙撩袍跪倒在地,匍匐而行一把抱住吴锦一顿猛摇:“叔父,您老别吓我,有事您说啊”
他不是傻子,吴锦自然也不是,他都说明了,对方还这般模样,只能说明一件事。
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叔父!”
“叔父!”
“叔父!”
幸好外面值守的亲卫都被派的远远的,否则俩人这一番折腾,说不得就更热闹了。
吴锦到底不是凡俗之辈,短暂失态之后,很快就控制了情绪,眼珠一瞪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指着陈牧切齿道:“小兔崽子,你可知道陛下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你都明白的事陛下会不懂,早就和长公主通了气,给你准备了三百万两白银呀”
“你要权利,陛下就押着官员任命,准备等你自己去任命山西官员,更是从夹袋里开始给你物色帮手。”
“甚至若不是李阁老阻拦,陛下都要破天荒提你做总督了!”
“现在你居然说一切都是你胡编的!”
“陈牧呀陈牧,一旦陛下应允了你的一切要求,你又拿不出应有的东西,到时你想好死都难,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呀!”
陈牧那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全无一丝血色,浑身上下也止不住的开始颤抖。
吴锦的话如同一柄重锤,死死敲在他心间,将那份自信砸得粉碎!
若真如其所言,那他陈牧会如何?
朱家皇帝有一个算一个,可没有大度之辈,讲究的就是一个: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欺君之罪,罪不容赦,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叔父,救我”
吴锦惨然一笑:“小兔崽子,你出了这事,我自保都难,又怎么救你!”
哪怕他没告诉陈牧实情,可多次奉命接触之下,在皇帝心中他与陈牧也是有些交情的。
一旦陈牧这事犯了,必然要被怀疑,又如何能救的他。
“你啊你呀,你就作死吧!”
俩人一跪一坐,具是满脸绝望,惶恐不已,一时间竟谁也无法开口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吴锦率先镇定了下来,抬手给了陈牧一巴掌。
啪!
“事还没到绝处,别愁眉苦脸的,老子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哭丧”
这一巴掌把陈牧打醒了,赶紧抹了一把眼泪,重新扶起椅子搀扶着吴锦坐好,长吸一口气开口道:“叔父,说句实话,对怎么改革小侄是有想法的,可这事他没法办,办不了,这才最后想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陈牧这话的确不算说谎,虽然颠倒了时间顺序,可他也的确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景运皇帝连殿试题都提出了变革图强之法,他怎么会对此无动于衷。
早在京城之时,他就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特别见过章怀先生,听其与严刚针砭时弊后,更是心得满满。
然而越琢磨,陈牧就觉得这个事,他绝不能做。
天坑,天大的坑!
“叔父,国朝如今最根本的问题有三”
“其一,土地兼并,赋税不均,财政紧缩,宗藩失控”
“其二,边患日甚,卫所糜烂,兵甲不修,军事废弛”
“其三,官员腐败,党争不断,唯上是举,掠民无度”
陈牧掰着指头,一样一样点出如今大明存在的顽疾,他越盘越对那位已故江都郡公老太师佩服的五体投地。
国朝顶着这么多的雷,经历两代三十年乱政依旧坚挺,这位大明裱糊匠功不可没。
吴锦听的入神,眉宇间也渐渐恢复了静气,他是个太监,懂争斗却对朝政并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闻听此言微微皱眉道:“你既然都明白,当有治理之法,为何却说办不了?
在其位,谋其政。
太监是皇家家奴鹰犬,并非治国之臣。
在吴锦的理念里,皇帝就是天,一道旨意下达,有什么做不成的!
可陈牧是文官,自幼通读经史,状元之才不是说说而已,自然不认同这个理念。
“叔父,有疾自然有医治之法,譬如土地兼并只要清查田亩,清退投献之风即可,赋税不均,官绅一体纳粮便是,为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若这么做,必然得罪天下人”
“此等顽疾天下有识之士并非看不清,看不透,小侄相信朝中衮衮诸公看的比我更明白,更长远”
“而之所以无人触碰,除了切身利益外,也因历代改革之臣,无论是秦之商鞅,汉之晁错,新之王莽,宋之王安石,几乎无一善终”
吴锦皱着眉,神色有些阴沉,插话道:“你这些咱家都知道,然而陛下改革之心甚坚,不会轻易妥协,如今又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数十年间无帝位更迭,新君清算之厄,正是你大展宏图之机,何故如此谨慎”
陈牧苦笑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改革必然触动各方利益,百姓,士绅,文官,武将,勋贵,皇室,宗亲等等几乎都会得罪个遍”
“陛下固然天资英武,可其乃天下之主,要考虑的自然是天下大事,若损一人而天下安,到时如何选择陛下,难道还会犹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