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的焦糊味渐渐被麦香冲淡时,朱五六在紫宸殿的偏殿设了场特殊的宴席。
案上没摆寻常的山珍海味,只一溜儿陶碗陶罐,里面盛着青褐色的酱、金黄色的饼,还有串在竹签上的焦脆虫串,引得侍立的内侍们直咽唾沫。
“都愣着做什么?”
朱五六拿起一串烤蝗虫,翅膜烤得酥脆,撒着沈落雁新磨的花椒粉。
“张尚书,你尝尝这个。”
户部尚书张瑜瞅着那虫腿还微微蜷着,喉结滚动半天,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他记得河间府百姓煮蝗汤的腥气,咬下去时却愣了 —— 外皮焦脆得像烤虾,内里的肉带着点坚果香,花椒粉压下了那股土腥味,竟比街头的烤肉串还耐嚼。
“这…… 这是蝗虫?”
张瑜手里的竹签差点掉了。
“臣前日见阿蛮姑娘带人晒蝗虫干,还以为是要做药引。”
阿蛮正端着个砂罐进来,闻言笑出两个梨涡。
“回张大人,这是用雌蝗的卵鞘做的酱,陛下说要请大家尝尝新。”
她揭开罐盖,一股醇厚的酱香混着酒香飘出来,深褐色的酱料里嵌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看着倒像寻常的肉酱。
朱五六用小勺舀了点,拌在刚蒸好的杂粮饭里。
“阿蛮试了三十多种法子,用酒糟发酵三日,再加上桂皮、香叶焖煮,你们品品。”
钦天监监正捻着胡须,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眼睛倏地亮了。
“这酱竟有回甘!老臣活了七十岁,从没想过蝗虫能变成这般滋味。”
他先前总说蝗灾是天谴,此刻却忍不住又舀了一勺。
“陛下,这等巧思,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不是朕的巧思,是百姓的智慧。”
朱五六放下勺子,指着案上的吃食。
“这油炸蝗蛹是河北老农想出来的,他们说蛹比成虫更嫩;那蝗虫面疙瘩,是灾民在逃荒时发明的,掺点野菜就能顶饿。朕不过是让御厨和农妇们多试了几种做法。”
正说着,沈落雁抱着本《蝗食图谱》进来,书页上画着各色蝗虫菜肴,旁边还注着做法。
“陛下,这是各地报上来的食谱,臣统计了下,光是蝗虫的做法就有五十六种。”
她翻开一页,上面画着只陶罐。
“定州百姓用蝗虫和黄豆一起发酵,做出的豆豉比往年更鲜,他们说要给这豆豉起名叫‘皇赐香’。”
“叫‘民赐香’才对。”
朱五六提笔在图谱上改了个字。
“传令下去,让各州府把这些做法刻成木牌,立在市集上。谁要是能想出新做法,考绩司记功,赏粟米百斤。”
消息传开,大周朝掀起了一股 “蝗虫美食热”。
长安西市最热闹时,十几个摊位都在卖蝗虫吃食,油炸的、卤制的、炭烤的,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有个姓王的屠户,先前总抱怨蝗虫啃坏了他的菜地,如今却雇了三个农妇专门收拾蝗虫,他做的 “五香卤蝗” 每天一早就被抢光。
“客官尝尝?”
王屠户用油纸包起一串。
“这雌蝗有籽的才叫绝,卤得酥烂,一咬直冒油!前儿个户部的大人还来买了两斤,说要带回府里下酒。”
买吃食的书生们凑在一起讨论,有个举子笑着说。
“我原是见了蝗虫就恶心,谁知前几日在酒楼吃了道‘飞蝗腾达’,竟是用蝗虫和虾仁一起炒的,那鲜味,啧啧……”
他这话引得众人发笑,有人接话。
“可不是嘛,现在连太学里的先生都用蝗虫酱拌饭,说比鱼子酱还稀罕。”
朝堂上的百官也渐渐爱上了这些吃食。
每月初一的朝会结束后,朱五六总会让人端上蝗虫点心,武将们偏爱油炸蝗虫,说嚼着带劲;文官们则喜欢用蝗虫卵做的酱菜,配着稀粥吃正好。
有次礼部尚书嫌这吃食登不上大雅之堂,被朱五六一句话堵了回去。
“当年大禹治水,还吃野菜充饥呢。能让百姓活命的吃食,就是最好的珍馐。”
到了冬至,朱五六在御花园设了场 “百虫宴”,邀了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者。
西域使者初见案上的蝗虫串,脸都白了,直到朱五六亲自递给他一串,笑着说。
“这是用你们西域的孜然烤的,尝尝?”
使者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 孜然的香气混着蝗虫的焦香,竟比他吃过的烤羊肉还入味。
“陛下,这…… 这太神奇了!”
使者竖起大拇指。
“我们西域也有蝗虫,却只当害虫,大周竟能做成这般美味,真是神技啊!”
朱五六指着远处正在布置的展台。
“不止是吃食,你们看。”
展台上摆着用蝗虫壳做的盔甲模型,轻薄却坚硬;还有用蝗卵壳磨成的粉,混着颜料能画出鲜亮的黄色。
“蝗虫全身都是宝,壳能做甲,卵能做酱,连蜕下的皮都能入药。”
沈落雁适时递上一本册子。
“这是《蝗虫利用全谱》,臣等记录了蝗虫从吃食到药用的三十七种用法。比如这蝗蜕,配上薄荷能治小儿惊风;蝗虫粉掺在饲料里,猪长得比往常快三成。”
使者们翻着册子,啧啧称奇。
波斯使者摸着胡须说。
“陛下,我国愿意用十车香料换这册子的抄本,不知陛下肯否?”
“香料就不必了。”
朱五六摆摆手。
“但这册子可以给你们。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把波斯的蜜饯做法教给我朝百姓。”
他看向沈落雁。
“让农妇们学学,把蝗虫做成蜜饯,既能长久保存,又能当零嘴。”
宴席过半时,阿蛮端上道新菜,是用蝗虫和糯米做的团子,蒸得白胖,咬开后里面是翠绿的荠菜馅。
“这叫‘飞蝗抱玉’,外面的糯米是玉,里面的蝗虫和荠菜是飞蝗抱的籽,象征着丰年。”
百官们纷纷叫好,连最古板的御史大夫都赞道。
“陛下将灾祸化为福泽,这道点心,既有滋味,又有深意啊!”
朱五六看着众人吃得热闹,忽然问。
“你们说,这蝗虫为何能从害人精变成宝贝?”
张瑜放下筷子,拱手道。
“是陛下领导有方,让百姓懂得变通。”
“不对。”
朱五六摇摇头,指着窗外正在扫雪的小太监。
“是因为百姓肯动脑筋。就像那扫雪的小幺,他用竹筐改装成捕蝗网,一天能捕两斗蝗虫,这不是朕教的,是他自己想的。”
他站起身,拿起一串烤蝗虫,对众人说。
“天下事,最怕的不是难,是懒。蝗虫再凶,只要百姓肯想办法、肯动手,总能找到对付它的法子。今日这宴席,不是让你们尝鲜,是让你们记住 —— 世间没有绝对的坏事,只要肯用心,腐朽也能变神奇。”
众人闻言,皆起身拱手,齐声应道。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宴席散后,李德全收拾碗筷,见案上还剩半盘蝗虫酱,忍不住用馒头蘸了点,咂咂嘴说。
“这味道,比御膳房的肉酱还香呢。”
朱五六笑了。
“明日让阿蛮教你做,往后咱家的早膳,就用这蝗虫酱配粥。”
他走到窗前,看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河北的百姓。此刻他们或许正围在炕头,用今年新收的麦子,就着蝗虫酱吃饭吧。
那些曾经让人恐惧的虫子,如今成了灶台上的美味,成了考绩册上的功绩,成了百姓口中的 “救命粮”。
“李德全,传旨下去,让各州府开办学堂,不光教读书,还要教农桑、教手艺。告诉百姓,只要肯学肯干,再难的日子,也能活出滋味来。”
李德全躬身应是,看着皇帝的背影,忽然觉得龙袍上的金线,竟不如案上那盘蝗虫酱来得实在。那酱里,有百姓的智慧,有百官的努力,更有一个王朝在灾祸中淬炼出的韧性。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紫宸殿的琉璃瓦,却盖不住百姓灶间飘出的香气。
那些曾经啃食庄稼的蝗虫,此刻正以另一种方式,滋养着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
而朱五六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多的 “蝗虫” 出现,但只要人心齐、肯实干,再大的困难,终会变成餐桌上的佳肴,变成史书里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