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是八卦之人。
只是见那信封厚厚一摞,他确实有些好奇。
不过若当真是表白心迹的内容,他自是不会看的。
顾怀宁顶着两位长辈有些明显的目光,只得尴尬拆信瞧了瞧。
却见景铭寄回的不是文字,而是亲绘的小图册。
主角是她当初亲手所制的小狗。
小狗满脸不舍离京,以及路上发生的一些事。
她没陪他一同前往,但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离开的所见所闻。
顾怀宁有些感动。
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包含着无比珍贵的心意。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叫她忽然有些负罪感。
“是什么?”皇帝开口。
他虽瞧不清楚,但也大概看见上面没有文字了。
顾怀宁收起情绪,硬着头皮道:“是,殿下画的画本。”
景铭将自己比作狗,她也不知圣上看见会不会动怒。
“给朕瞧瞧。”皇帝很自然开了口。
德妃也好奇,正盯着那厚厚一叠纸瞧。
顾怀宁没办法,只能犹犹豫豫将东西递了过去。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抬眼看向了顾怀宁。
他是天子,是真龙。
龙生九子,如何都不会生出狗。
他确实没想到,儿子那么喜欢人家。
在她面前,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形象化成狗。
德妃却不觉得有什么,她看了眼立刻笑开,“这是你给铭儿做的小狗。”
景铭那么炫耀顾怀宁给他编的络子,德妃自然见过。
此次出行,他把络子都带上了。
顾怀宁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圣上听德妃这般说,才低头又翻起手中之物。
景铭很用心,整个册子翻下来也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看完了。
顾怀宁将东西接回,德妃却对皇帝都有些埋怨了。
非得这个时间将人派出京,先让两个小孩子成婚难道不成吗?
皇帝察觉到身边隐隐传来的怨念,转过头去时,德妃已然回了头掩住情绪。
他也有些亏待孩子,但只一秒,他又觉得儿女私情在家国大业上不值一提。
他更后悔自己没多关心一点孩子,早些发现景铭的优点。
回房后,顾怀宁才重新将册子取出认真翻了翻。
每一页的内容,他都简单标了小字。
而有些不需要介绍,也能看懂。
只是简单的绘画中,每一笔一画都藏着心意。
顾怀宁小心翼翼将册子收好。
他在外办事,她也该在京中好好努力便是。
翌日在宣政殿见到皇帝时,他开口询问了上次遇见严氏之事。
双方在酒楼发生冲突,自然会容易被传开。
“是怀宁失礼了。”她认错很诚恳。
但下次严氏若还是这般羞辱她家人,她定然还会不客气。
皇帝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太乖巧了。”
他今早已经修书给沈覃,让他好好管住妻子。
这是他给对方的最后一次机会。
顾怀宁是他未来儿媳,严氏算什么东西敢这般待她。
之所以容忍到现在,还是看在严氏这么多年悉心照顾沈敛的面子。
“她若日后还这般欺负你,你不必同她客气。”
顾怀宁乖乖应了声,心里却知,日后自己还是得避着点对方。
那是镇国公夫人。
前公爹能为了她一直不纳妾,便已说明对她的在乎和敬重。
临离开时,皇帝才同她道,“之前你在山庄受委屈之事,朕暂时不会动那魏家女。”
顾怀宁怔了怔,才想开口解释,便被对方打断。
“你受了委屈,朕已知晓。一切待十一回来,朕再替你出气。”
景铭还有要务在身,朝局暂时不能乱。
皇帝并不打算立刻对七皇子动手,一切得等景铭完成任务回京再说。
顾怀宁这回是真的有些感动了。
对方其实不必解释,只是怕她偷偷难过,才同她讲安排的。
看着小姑娘红红的眼睛,皇帝才道:“你若开心,便也给朕编个小玩意吧。”
昨日顾怀宁离开,德妃也拿着自己的给他瞧。
皇帝欣赏了一会,然后想起好像就他没有。
顾怀宁:……
她认真答应了。
既然是给皇帝的,那自然是要编条龙了。
晚上回永和宫时,她便翻出了自己的工具,熬了大半夜。
只是才躺下没多久,便有小宫女前来。
沈敛有些状况,太医请她去帮忙。
顾怀宁沉默几瞬,还是认命赶紧穿衣服赶去。
皇帝留一个太医一直在永和宫,已然是格外开恩。
她匆匆赶到时,沈敛正又一次头痛欲裂。
陆陆续续想起了那么多,总归对身体有些影响。
虽没要他的命,却也折磨非常。
他用性命换了她重生,老天爷自然不会叫他快快活活醒来,而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刚刚犯病时,因疼痛过于剧烈,太医一人确实有些手忙脚乱,便临时想起了顾怀宁。
她也懂医理,在宫人赶去请其他太医时,小姑娘可以先过来帮忙。
沈敛额上的青筋紧绷,早已冷汗一片。
他双手捂着头,修长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顾怀宁惊了惊,赶紧跑上前来。
“他平时也这般吗?”
小宫女应声,只是今日当真特别严重。
沈敛蜷缩着,连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顾怀宁有些心惊。
她怕他疼痛间,不小心咬了舌。
“拿帕子给我。”
小宫女已经将东西备好,沈敛疼得有些意识不清,并不太清醒。
“姑娘我帮你。”小宫女照顾了一段时间,知道她想做什么。
太医不敢贸然让人晕厥,因为疼痛也是人体一种求救表现。
他正准备施针,但却需要沈敛先稳定下来。
小宫女上前,只是手才碰到他,便被沈敛单手钳制,重重朝外甩开。
他根本不让人碰。
正是因为如此,太医才叫顾怀宁过来。
“怀宁你试着安抚安抚,看看能不能叫世子冷静些。”
太医直皱眉。
沈敛这身体跟豆腐差不多,他们都不敢强行将人绑起来。
顾怀宁不想来这套。
她知道太医们不敢伤了沈敛,所以总希望用温和的方式叫他平静下来。
她绷着脸,犹豫了一瞬还是亲自动了手。
她是半入了门的大夫。
她也不怕皇帝怪罪。
顾怀宁伸手迅速扣开沈敛的下巴,只是手中的帕子还塞入,他便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到大仿佛要将她手腕捏碎。
她忍着痛不吭声,可才将她的手抬起,沈敛的动作便顿了一顿。
吃痛紧闭的双眸微微张开,他迷迷糊糊看见顾怀宁忍痛微蹙着眉的小脸。
只一瞬,沈敛便清醒了些。
只是抵抗疼痛太过耗费体力,让他虚弱不堪。
攒了半晌力气,他才颤着吐出了三个字。
“你别走。”
他已经放松了力气,另一条手臂上的青筋毕露,握着她的手却不敢用力。
小宫女已经走了。
这不是她该听的。
顾怀宁压下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开口,“我不走,你先别乱动。”
既然要成为一个大夫,她必须更理智成熟。
听见她的话,沈敛确实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只是在他再度昏睡过去后,太医显然有些隐忧。
“世子这伤恢复这么慢,同他的头疾也有关系。”
这般作疼,叫病人如何恢复身体。
“可还有其他法子?”顾怀宁问。
太医没做声。
主要有些话确实不合时宜。
不仅陈太医将顾怀宁当徒弟看,其他太医也是如此。
男女有别,有些事到底对小姑娘声名有碍。
回房以后,顾怀宁便没了睡意。
她忘了床顶一会儿,干脆起身将给皇帝的龙又编了编。
做这些小东西能叫她放松心神,也能叫她好好静下心来思考。
昨日皇帝宿在永和宫,早起时才知昨夜情况。
德妃没做声。
昨晚儿子那画册她还历历在目,这会想起她还觉得心疼呢。
皇帝看了看她,到底没开口。
不过太医所言的情况,他确实会认真思考在如何。
顾怀宁熬了两晚,终于将皇帝的金龙编完。
这几日她休息得不多,是以眼下还有些青紫。
皇帝看着那金龙,很是满意。
戴自然是不戴的。
但不能没有。
待把玩了一会,皇帝才开口。
“沈敛的头疾,你可敢医治?”
换了其他太医,自然是不敢在对方头上施针的。
哪怕止疼,也只敢针灸其他要穴。
顾怀宁忍不住觉得有些棘手。
对方似乎对她信任得有些过度了。
“若是不敢,也无妨。”皇帝并不勉强。
顾怀宁确实没什么头绪。
但却也觉得沈敛这般拖下去也不行。
他的身体一直耗着,会彻底伤了底子。
因着此事,她一下午都有些心事重重,晚膳也没能吃几口。
德妃看着小姑娘眼下的青紫,有些心疼。
“你好好休息,别沈敛没好起来,你的身体也垮了。”她顿了顿,开玩笑道,“你们这般,其他宫要笑话我们永和宫风水不好。”
一个两个来这里就生病。
顾怀宁立刻紧张起来,“娘娘别说这种话,待会真要传出去了。”
这皇宫,最是人言可畏。
更何况这谣言还是德妃自己说出去的。
德妃笑了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又不争宠,传出去就传出去。
就是皇帝最近来得有点多,她有点嫌烦。
“不行不行。娘娘不可开这种玩笑。”她上前抱住对方,“待会要成真了如何是好。”
顾怀宁希望永和宫上下都平平安安的。
相处这么久,两人关系已然十分熟稔。
德妃把她当女儿疼,她也同对方十分亲近。
软绵绵的小姑娘抱住自己,德妃也是有些感慨的。
到底还是女儿家贴心。
儿子再孝顺,也不会这么大年纪过来抱她。
晚间,顾怀宁睡在德妃屋里。
她还没同晚辈一起睡过。
看着小姑娘的睡颜,她知道对方有心事。
德妃是不想影响儿子的。
机会难得,能被皇帝重用是好事,如此小两口的未来也有倚仗。
可若是因此错过心爱之人呢?
德妃睡不着。
如此想着,她便更衣去了别处。
沈敛才发病,只是今日不算严重人也算清醒,太医没让人去叫顾怀宁。
见德妃深夜前来,太医很识趣地下针后退出了屋子。
这种时间,自然是有话要说。
……
顾怀宁醒来时已是早晨。
德妃已经起了,半夏在替她梳妆。
昨日睡在这儿,她难得好眠。
大概德妃给她一种母亲的感觉,叫她安心。
她有些不好意思从床上下来,不是很确定自己的睡相好不好。
“看来睡得不错。”德妃看了看,见小姑娘眼下青紫淡了不少,很是满意。
“日后你若睡不着,便来找本宫。”
她想着,若是未来儿子同顾怀宁没成,那她便认对方做干女儿。
反正她是舍不得对方的。
待傍晚顾怀宁回来时,才知沈敛已被接回镇国公府。
今日上午,德妃同皇帝谈了谈。
严氏虽糊涂,但对沈敛掏心掏肺的。
依着眼下的情况,其实没必要一直留在永和宫了。
再者,人送回去了,姐姐才能心安,也能认清顾怀宁对沈敛的重要性,叫她也知道收敛些。
皇帝特地去见了儿子,从对方口中也得到一样的想法后,便拨了几个暗卫随他回了镇国公府。
严氏很是欣喜,站在床边絮絮叨叨许久,心里也有些埋怨宫中照顾不周。
这大半个月过去了,她儿子竟还这般虚弱。
她是有些埋怨德妃的。
亲外甥也照顾得如此不上心。
然而入了夜后,沈敛便犯起病来。
他不让人靠近,哪怕是严氏也不行。
严氏在一边心疼得团团转,一边问太医该如何是好。
太医一脸发愁,“往日里顾姑娘在时,世子的状态会平静些。”
闻言,严氏想吃了苍蝇,半晌没能开口。
太医似是未觉,“今日这情况还算好了。”
严氏看了看床上脸色发白的儿子,一边心如刀割,一边又实在放不下脸面。
如此撑到第二日下午,她便熬不住递了牌子进宫,想请顾怀宁出宫一趟。
德妃没制止。
这是她和沈敛谈好的。
她不希望小姑娘为难,但也不希望两人接触太多。
这般隔远些,有需要的时候去一趟,便最好。
顾怀宁迟疑了几瞬,到底出了宫去。
严氏面容憔悴,见她来后不发一语。
沈敛出了一身汗,显然已经疼了一段时间。
顾怀宁顾不得尴尬,匆匆开始配合太医。
察觉到她前来,沈敛微睁开眼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才重新闭上眼。
不过出宫一日,他的状态其实差了很多。
她自己也懂医术,自然能察觉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错愕问太医。
严氏站在一边没做声,表情有些难看。
从昨晚到现在,沈敛发病的次数较之宫里几乎翻倍。
可她又拉不下脸去求顾怀宁,这般生熬着,自然状态不好。
前两日他还能虚弱说两句话的,今日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顾怀宁很难受。
越是懂医理,她越是仿佛能看见生机从沈敛体内缓缓流失。
太医只叹气,没作声。
沈敛这伤本就怪,他们也不好判断的。
待疼痛渐渐缓下,沈敛即便是昏睡过去,也没松开手。
顾怀宁已经许久没认真瞧他了。
几次见他其实都有些逃避。
如今再仔细打量,才发觉他当真消瘦了许多许多。
那么长时间只能喝些汤汤水水,谁的身体能撑得住消耗。
她坐在床边,心中同样满是煎熬。
直到沈敛睡下一会儿,她才轻轻起身,拉下他的手。
意识到她要走,严氏赶紧上前。
“你要走?”
顾怀宁并不打算进宫。
时间已晚,今夜她打算留在顾府。若是镇国公府需要找人,也能快些联系到她。
“我该走了。”
严氏心中有怨。
“我儿子都是因为你,如今才这样的。”
顾怀宁已经无心再争辩这些。
“今晚我会留在将军府,夫人有事可让下人来寻我。”
严氏终于忍着屈辱恳求道:“能不能,你能不能就住在我们府中。”
镇国公府够大,多的是院子。
顾怀宁看了对方一眼。
“不成。”
未再理会严氏,她平静离开了镇国公府。
只是待上了马车,她维持极好的冷静面具才陡然卸下。
沈敛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顾怀宁极愁,只是到家后不忍母亲担心,这才将情绪藏起。
晚膳后,映书同她说。
小吴氏前两日来府上要人。
庄家还压着消息,但听对方的质问,应是庄静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常氏自然不知,所以将人请走了。
双方不欢而散。
顾怀宁惊了惊,猜到了庄静的去向。
好友莫不是孤身一人去衍北了?
她连忙给在衍北的顾怀青写了封信,让映书明日一早便送出去。
好友之前是最守规矩的,她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做出事。
这一夜,因为担心好友和沈敛,顾怀宁并没有睡好。
翌日进宫前,她特地先去了镇国公府一趟。
昨晚无事,沈敛的情况便稳定许多。
严氏正亲手给他汤药。
见顾怀宁前来,她立刻一喜。
只是小姑娘在她开口前先出了声,“我要进宫了,一会就走。”
严氏脸色的喜色便立刻又淡了下去。
她不明白,这姑娘怎么能这么狠心。
沈敛虚弱抬了抬手,眉心也微微皱起。
他也察觉出自己的状况极差。
他原想着等身体好转,便动手除了七皇子两兄弟和太子,再想法子扶正景铭的。
如今这般,确实叫他措手不及。
况且。
还有一人。
那个一直隐在后面的晏归。
他还没替她清除麻烦扫平障碍,还有很多很多误会还没同她解释清楚。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无能为力等着死去的人,并不比活下去的人轻松。
顾怀宁看懂了他虽未言说,却写满到了不甘的眼神。
她走到床边,却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待拉住她的手上,沈敛脸上才闪过一抹释然。
严氏放下药汤飞快出了屋子,眼泪却不知道往外涌。
刚刚那一瞬,她分明觉得儿子要死了。
可他就算是要死了,也得有顾怀宁陪着,他才能安心。
严氏已经不求儿子事事都听她的了。
眼下这般,她只求他能活下去。
可即便是这点想法,如今也已然像是奢望。
顾怀宁出来时,她哭着拉住对方的袖子。
“你带我儿子回宫吧。”
让他留在永和宫,留在身边就有顾怀宁的地方,儿子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
这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顾怀宁做不了主。
“我会替您请示陛下的。”
严氏却拉着她不放。
“你先别走,你再等等。我这就递帖子进宫,你等圣上回复了再走。”她哭着,那种眼睁睁看着儿子即将离去的痛苦让她情绪崩溃。
“你别走,你不能走。我的敛儿啊,你要是走了,我的敛儿怎么办!”
“我求求你,我为我从前的冒犯道歉。你别走。”
陈嬷嬷早已泣不成声,同顾怀宁一起将人搀扶起来。
严氏并不是真愿意这般低三下四。
可她的情绪需要宣泄,这般做能叫她舒服些。
顾怀宁有些承受不住她话语里的悲戚。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
她开口安抚严氏,也同时像是在安抚自己。
早上陛下还要上朝,并不能那么快给会回复。
顾怀宁等到午间,这才等到宫中送出的消息。
回宫的马车上,严氏虽还忍不住掉眼泪,但情绪已经稳定许多。
她紧紧盯着沈敛的脸,直到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顾怀宁先下的车,暗卫要去抱沈敛时,合眼昏睡了一早上的沈敛突然动了动,而后整个人又颤抖起来。
严氏知道,他这是又要发病了。
恐惧在心下满眼下,她颤抖着这一刻几乎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顾怀宁和太医就在身边,第一时间在马车上就进行了救治。
严氏这次的情绪却有些止不住。
她软软扶着陈嬷嬷,声音哀戚。
“怎么办啊。我的敛儿究竟该怎么办啊?”
“谁能救救他!还有谁能救救他!”
她的声音很大,就连马车上承受着剧痛的沈敛,也听见了严氏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只朝马车外看了一眼,便看向眼眶有些发红却死死忍住的顾怀宁。
不是他该怎么办。
而是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