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白色晶体在夜空中盘旋、坠落,覆盖了城市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也暂时掩埋了那些藏匿在角落的污秽与不堪。
朴世英没有留在她那可以俯瞰雪景的顶层套房。她驱车来到了汉江边,但不是上次那个废弃的码头。而是一段相对开阔、建有观景平台的堤岸。
雪中的汉江,失去了往日的沉郁,变得朦胧而安静。对岸的建筑灯火在雪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像一场不真切的幻梦。江风裹挟着雪粒,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穿着厚重的白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鼻尖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她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入漆黑的江心,瞬间消失无踪。
像极了那些被遗忘的生命,那些被她亲手摧毁,或者间接因她而消失的……痕迹。
文东恩的话,还有那幅名为《蚀》的画,这些日子如同鬼魅,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走不远。」 「你的复仇,你的掠夺,真的填满那个洞了吗?」 「留下痕迹。」
她摊开带着厚手套的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它们在她掌心停留片刻,便融化成微不足道的水渍,冰凉一线。
留下痕迹? 她留下的痕迹还少吗?
朴妍珍在监狱里疯癫的呓语,是痕迹。 朴家宅邸如今门庭冷落的荒芜,是痕迹。 全在俊家族企业破产清算的公告,是痕迹。 河明宇沉入江底的秘密,是痕迹。 郑氏集团内部因她而起的暗流涌动,是痕迹。 还有那个她匿名收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晨曦”基金会……
这些痕迹,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将她牢牢缚在中央。它们是她的“功绩”,也是她的……罪证。
她曾经以为,拥有足够多的这种“痕迹”,她就能变得强大,变得不可撼动。
可现在,她只觉得冷。
雪越下越大,在她肩头、帽檐积了薄薄一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掠过江面的呜咽。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很小,小到尚未懂得仇恨和算计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天,朴妍珍难得没有欺负她,甚至还拉着她跑到院子里,笨拙地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用石子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那时候,朴妍珍看着那个丑陋的雪人,笑得很大声,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段记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模糊得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光影和感觉。那份短暂的、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温暖”,此刻在冰天雪地里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和……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们姐妹,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个在铁窗后腐烂。 一个在黄金铸就的荒原上,冻僵了灵魂。
都是……咎由自取。
朴世英闭上眼,任由雪花落在睫毛上,带来轻微的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这死寂的宁静。不是那部老式手机,它早已沉睡江底。是日常使用的这部。
她拿出来,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微微怔了一下。
是“晨曦”基金会现任的负责人,一位年过半百、眼神温和却坚定的女性。朴世英只在匿名签署文件时,通过第三方与她有过一次简短的视频通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对方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礼貌和韧性,“很抱歉打扰您。只是想向您汇报一下,我们下个月准备在几个偏远地区中学开展的‘反暴力’主题绘画工作坊,初步方案已经出来了。另外……上周我们接到一个孩子的求助电话,情况有些复杂,可能需要额外的心理干预和法律援助,资金方面……”
负责人絮絮地说着基金会琐碎的日常,那些具体而微的困境,那些挣扎在阴影下的年轻生命,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努力。
朴世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风雪声,负责人清晰而沉稳的叙述声,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江面,看着那些不断落下、又不断消失的雪花。
留下痕迹……
毁灭是一种痕迹。 那么,建造呢? 哪怕只是建造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能倾覆的沙堡?
电话那头,负责人终于说完了,似乎在等待她的指示,或者说,是等待那位神秘“匿名捐赠人”的裁决。
朴世英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对着话筒,轻轻吐出一个字:
“可。”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指示,只有一个简短的应允。
电话那头的负责人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道谢,然后谨慎地结束了通话。
朴世英收起手机,重新将手插回口袋。
雪还在下。
她依旧觉得冷。
那种蚀骨的寒意,并未因为这一个字的应允而有丝毫消退。
她知道,一个基金会,几次工作坊,改变不了什么。救不了那些早已沉沦的灵魂,更填不满她内心的空洞。
这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安慰?或者,是她在无尽的黑暗里,下意识抓住的一根……毫无重量的稻草?
她不知道。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雪。
直到浑身冰冷,几乎失去知觉。
然后,她缓缓转身,踩着积雪,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身后,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蜿蜒向前。
很快,就会被新的落雪覆盖。
如同所有的痕迹,最终,都难逃被湮没的命运。
但至少,在彻底消失前,它曾存在过。
而她,似乎也只能,带着这满身的痕迹,继续在这风雪里,走下去。
走向下一个,未知的,或许同样黑暗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