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莫里茨的晨光,比首尔要来得凛冽清澈。阳光穿透冰冷的空气,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亿万点钻石般的碎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朴世英穿着厚重的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旅馆后方一片人迹罕至的林间空地上。积雪没至小腿,每走一步都需耗费不少力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般的痛感。她需要这种身体上的疲惫,来压制脑海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属于过去的杂音。
就在她准备折返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沉闷的“叩”声。
她停下脚步,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拨开表层的积雪。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石头。
不是瑞士山区常见的、圆润的鹅卵石,而是一块形状不规则、棱角分明、颜色深沉的暗蓝色石头。它半埋在冻土里,表面覆盖着薄冰和些许苔藓,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
朴世英本欲起身离开,目光却不知为何,被这块石头牢牢吸住。
它沉默地躺在那里,承受着风霜雨雪,严寒酷暑,棱角未被完全磨平,颜色沉郁得如同凝固的夜空。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攫住了她。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力将石头从冻土中抠了出来。石头比想象中更沉,冰寒刺骨,透过厚厚的手套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坚硬与冰冷。
她拂去石头表面的冰雪和泥土,露出它本来的面貌。暗蓝色的底子上,夹杂着一些更深的、如同裂纹般的墨色纹路,还有一些细碎的、在阳光下会微微反光的银色矿物质点。
丑陋,笨重,冰冷。
像极了……她自己。
那个包裹在华服、财富与权力之下,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冰冷坚硬的灵魂。
她握着这块石头,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阿尔卑斯的寒风掠过树梢,卷起细雪,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最终,她没有将石头丢弃。
她带着它,像带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回到了温暖的小木屋。
壁炉里的火还在燃烧。她脱下外套和手套,将那块冰冷的石头放在壁炉旁的地毯上。石头与柔软的地毯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
她去泡茶,看书,偶尔起身添柴。
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块沉默的石头。
它就在那里。不声不响,不悲不喜。只是存在着。
几天后,她离开了圣莫里茨。没有带走那些昂贵的滑雪装备,没有购买任何纪念品。
行李箱里,只多了一块用旧报纸仔细包裹起来的、沉甸甸的、暗蓝色石头。
回到首尔。
回到那座可以俯瞰众生的顶层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喧嚣。室内恒温恒湿,纤尘不染,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动。
她将行李箱放在客厅中央,没有立刻整理。
先是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脚下那片由欲望和钢铁构筑的丛林。
然后,她转身,走回行李箱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物体。
她一层层揭开报纸。
那块来自阿尔卑斯山麓的、暗蓝色的、丑陋的石头,静静地显露出来。
它与这间极致现代、奢华、冰冷的公寓,格格不入。
像一颗投入精密仪器中的,粗粝的、来自远古的异类。
朴世英将它捧在手里,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沉甸甸的冰冷。
她走到书房,在一个空置的、原本用来摆放某件抽象艺术品的黑胡桃木底座上,清空了所有东西。
然后,将这块石头,郑重地,放了上去。
它矗立在那里。
没有艺术品的优雅,没有奢侈品的炫目。
只有一种沉默的、坚硬的、近乎野蛮的存在感。
朴世英后退几步,看着它。
看着这个与她内心那片荒芜如此相似的“纪念品”。
她知道,这块石头改变不了什么。它无法填补空洞,无法消除罪孽,无法带来救赎。
它只是一块石头。
但,
当她站在这权力的顶峰,被无尽的空虚和冰冷包围时,
至少,
有这么一个同样冰冷、坚硬、沉默的“东西”,
在提醒着她,
在那片纯粹的冰雪之下,
她曾短暂地,
触摸到过一丝……属于“真实”的,
粗粝的触感。
这就够了。
她转身,不再看那块石头,走向书桌。
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等待着她。
新的棋局,早已开始。
而她,
将继续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