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的生死课
农历六月初四的早晨,林明秀坐在那张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藤椅上,膝上摊开一本泛黄的老黄历。她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页,指尖在“宜”与“忌”之间游走。
“今天除了不能动土和安葬,其他事情都能做……”林明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她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正指向八点。窗外,几只麻雀在石榴树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为这个宁静的早晨增添了几分生气。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儿媳王萍正在准备早餐。林明秀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小米粥的香气,还有腌黄瓜特有的酸爽味道。她缓缓合上黄历,将它放回茶几的抽屉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时,儿子韩志明从卧室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懒腰。“妈,您起得真早。”他走到母亲身边,俯身看了看她的脸色,“昨晚睡得还好吗?”
林明秀抬头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儿子有些凌乱的衣领,轻声道:“志明啊,妈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您说。”韩志明在母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关切。
林明秀的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眼神飘向墙上丈夫的遗像。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笑容永远定格在了六十岁那年。“这几天,我总是梦见你爸……”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身后跟着一群战友,说是要带我去部队团聚……”
韩志明的表情凝固了,他伸手握住母亲的手,“妈,您别多想,那只是个梦。”
林明秀摇摇头,嘴角却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最近越来越没力气,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坚定,“我想把咱们在小店村的那口棺材油漆了,将来……也好有个准备。”
韩志明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妈!您别这么说,您身体好好的,我明天就带您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傻孩子,”林明秀拍拍儿子的手背,“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谁还能逃得过?妈都这把岁数了,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福气。你爸走的时候还不到六十,连孙子都没见着……”
韩志明低下头,一滴泪水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知道母亲的性格,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沉默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就联系老郑,他手艺好,让他来给棺材上漆。”
林明秀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才是我儿子。对了,别告诉你姐,她性子急,知道了又要从省城赶回来。”
中午吃过王萍做的韭菜盒子和凉拌黄瓜,韩志明走到院子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儿时玩伴郑有福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哟,老韩怎么想起给我了?”
“老郑,有件事想麻烦你。”韩志明的声音低沉,“我妈……想请你给棺材重新上道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郑有福的声音变得严肃:“老婶子身体不舒服?”
“她说梦见我爸了……”韩志明叹了口气,“你知道老人家的想法。”
“我明白了。”郑有福干脆地说,“我今天下午就能过去看看。放心,我最近刚给县里李局长家老爷子做过寿材,用的是最好的漆,三年不掉色。”
挂断电话,韩志明站在院子里发呆。六月的阳光炙热刺眼,照得他眼睛发酸。王萍走过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妈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按她的意思办吧。老人家看得开,是福气。”
韩志明点点头,转身回屋收拾东西。他和王萍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又去超市买了肉菜水果,然后开着林小华的别克车,带着母亲一起前往小店村的老宅。
到家了,韩志明和王萍忙着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时,郑有福带着两个年轻帮手到了。老郑今年六十四岁,皮肤黝黑,一双粗糙的大手布满老茧,但眼神炯炯有神。他一进门就大声招呼:“老婶子!好久不见,您气色还是这么好!”
林明秀笑着迎上去,“有福啊,你也开始老了啊!”
郑有福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老婶子,您放心,您这活我一定给您干得漂漂亮亮的。知道志明忙,我特意带了两个徒弟,争取三天给您完工。”
棺材存放在东厢房里,是二十多年前林明秀六十大寿时,韩志明特意找村里的老木匠用上等柏木打造的。郑有福仔细检查后点点头:“木料好,做工细,就是漆有些剥落了。我们先把旧漆打磨掉,再上新漆,保证跟新的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里充满了砂纸打磨的沙沙声和油漆特有的气味。郑有福和两个徒弟从早忙到晚,连午饭都是匆匆扒拉几口就继续干活。林明秀则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红烧肉、炖土鸡、韭菜盒子……香气飘得半个村子都能闻到。
第五天傍晚,郑有福擦着汗走进堂屋,“老婶子,完工了!您去看看满意不?”
林明秀在韩志明和王萍的搀扶下走进东厢房。棺材静静地放在两条长凳上,通体漆黑发亮,两侧的金色寿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林明秀绕着棺材走了一圈,伸手轻轻抚过光滑的漆面,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好,真好……”她喃喃道,“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
韩志明听到这话,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林明秀转头看见儿子哭,反而笑了:“傻孩子,哭什么?人走了就成了神仙,会一直保佑着这个家和家人。妈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而已。”
郑有福也轻声劝道:“志明,咱们农村人看这个看得开。我做了四十年漆匠,参与的白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生老病死,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老婶子这么豁达,是福气。”
韩志明抹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明天中午我请老郑他们吃饭,您想吃什么,我让王萍去买。”
林明秀摆摆手,“不用她买,我明天亲自下厨。有福他们这几天辛苦了,我得好好犒劳犒劳。”
第二天一早,林明秀就忙活开了。她指挥王萍和面、剁馅,自己则系上围裙,在灶台前大显身手。韩志明从车上拿出珍藏的两瓶茅台,又去村里小卖部买了啤酒和饮料。
中午时分,一张大圆桌摆在梨树下,十六道菜摆得满满当当。清炖羊排冒着热气,小炒黄牛肉红绿相间,干香菇炒鸡香气扑鼻,山药焖排骨软烂入味……除了几盘时令青菜,几乎全是荤菜。
“老婶子,您这是要把我们撑死啊!”郑有福看着满桌佳肴,眼睛都直了。
林明秀笑着给每人夹菜,“多吃点,这几天辛苦了。志明,快把酒打开。”
当韩志明拿出那两瓶茅台时,郑有福的两个徒弟眼睛瞪得像铜铃。“郑叔,这……这不是电视里那个很贵的酒吗?”年轻的小伙子结结巴巴地问。
郑有福也愣住了,“志明,这太贵重了……”
“再贵的酒也是给人喝的。”韩志明已经拧开了瓶盖,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老郑,咱们多少年交情了?我小时候没少去你家蹭饭,今天这酒,必须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郑有福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说话声音也大了几分:“老婶子,您这手艺绝了!这羊肉炖得,入口即化啊!”
林明秀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狼吞虎咽,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她不时给这个夹块肉,给那个添勺汤,仿佛看着别人吃得开心就是她最大的满足。
“饺子来喽!”王萍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从厨房走出来。郑有福拍桌大笑:“饺子配酒,越吃越有!老婶子,您这是要把我们撑得走不动道啊!”
众人哄堂大笑,连一向腼腆的两个徒弟也放松下来,讲起了村里的趣事。阳光透过梨树叶的缝隙洒在桌上,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仿佛也在分享这份难得的欢聚。
饭后,韩志明拿出三个红包和三个精美的礼品袋,分别递给郑有福和两个徒弟。“老郑,这是工钱,一点心意。这两瓶酒,你们带回去尝尝。”
郑有福连连摆手,“志明,这太多了!工钱我收下,酒你留着招待贵客……”
“你就是贵客。”韩志明坚持道,“我在外工作这些年,多亏了你们这些乡亲照顾我妈。这酒算什么?比起情谊,不值一提。”
林明秀也帮腔:“有福啊,拿着吧。志明说得对,你们这些年没少帮我挑水劈柴,送点酒算什么?”
郑有福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两个徒弟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地道谢。
下午三点,收拾完碗筷,郑有福三人告辞离去。韩志明和王萍也准备带母亲回镇上。临走前,林明秀独自在东厢房待了许久,出来时眼睛有些发红,但脸上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回程的车上,林明秀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突然开口:“志明,过几天我想把家里人都叫到一起,有些事情要交代。”
韩志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只轻轻“嗯”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林明秀似乎并不在意儿子的沉默,继续望着窗外。六月的田野绿意盎然,玉米已经长到半人高,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车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声响。王萍坐在后排,看看婆婆,又看看丈夫,最终也选择了沉默。别克车平稳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载着一家人和他们各自的心事,向着镇上的家驶去。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林明秀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满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