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或者说,某种东西醒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连“我”这个字都像被抽走了意义。
只有一片虚无的黑,像墨汁浸透宣纸般缓缓流动。
而在这片黑暗里,漂浮着无数个“我”。
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摆着不同的姿势——有西装革履站在摩天楼顶的,有披甲执剑立于尸山血海之巅的,有跪在雪地里仰头望天的,还有站在万人朝拜的高台上,接受山呼万岁的。
他们都在喊同一个名字:
“陆尘!”
声音此起彼伏,层层叠叠,像是千万人同时诵经,又像是亿万亡魂在争抢一个空壳。
可没有一个人回头。
没有一个人看向曾瑶。
我咧嘴笑了,笑声干涩得像是从锈铁管里挤出来的风。
“原来老子死了,你还想再立个牌位?”
我抬起手,对着那片悬浮的残影们比了个中指。
“行啊——可你立的,从来不是我。”
话音未落,远处那团黑雾猛地一震,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它蠕动着,翻滚着,逐渐凝成一座虚影石碑的轮廓。
碑面光滑如镜,却空无一字。
唯有中央那团黑雾,不断旋转、吞噬,仿佛要把所有叫“陆尘”的存在,全都嚼碎吞下,炼成一个所谓“真名者”的神像。
我摸了摸胸口。
那里空荡荡的,连伤口都不见了。
皮肤完整,心跳无踪。
可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痛还在。
脊背上那道并不存在的刻痕,正烫得像刚被烧红的铁笔划过。
一寸一寸,深入骨髓。
那是曾瑶第一次跪在雪地里喊我“主人”时,我用匕首在自己背上刻下的名字。
不是为了记住,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变成他们。
别变成那些被权力、被信仰、被万人传颂扭曲成怪物的“英雄”。
我想起她最后那句“换我来找你”。
不是“等你回来”。
是“换我来找你”。
她不是在守候,她是在进攻。
用“尘哥”这两个字,凿穿这由万民之念构筑的虚妄地狱,逆流而上,杀进我的记忆坟场。
指尖开始透明。
像蜡烛融化,像墨迹晕散。
失忆的潮水来了。
十分钟,又一次。
可这一次,我知道它带不走什么——真正该记住的,早已烧进了骨头。
我不抵抗。
反而主动撕开记忆。
第一块碎片飞出:现代都市的霓虹。
我穿着阿玛尼西装,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女明星贴着我耳边笑,说“陆总真帅”。
可我看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只觉得那张脸像个精致的面具。
黑雾贪婪地吞了进去。
第二块:穿越时那道劈开天幕的雷。
我从高楼坠落,耳边是尖叫声,然后是轰然巨响。
再睁眼,已是五胡乱华,附身在一个被家奴踹下台阶的废物公子身上。
浑身是泥,嘴里都是血。
它也吃了。
第三块:她在雪地里跪着喊我“主人”的声音。
那时我还未觉醒“知识洞察眼”,被人陷害,险些被乱棍打死。
是她冲出来挡在我身前,额头磕破,血混着雪,却仍死死攥着我的衣角。
“主人……别丢下我……”
黑雾猛地一顿,像是尝到了什么异样的味道,但还是吞了。
第四块:我咬破舌尖,在破庙墙上用血写下“尘哥”两个字。
那天我说:“以后不许叫我主人,叫我尘哥。”她低头,睫毛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黑雾开始迟疑。
它察觉到了不对。
这些记忆太轻,太私,太不“伟大”。
没有权谋,没有征战,没有万人敬仰。
可它们……太烫了。
我笑了。
然后,我推出了最后一段记忆。
——那天傍晚,我坐在塌了一半的屋檐下,身上还带着伤。
她端着一碗饭走来,脚步很轻。
天快黑了,风刮得厉害。
她把饭放在我面前,小声说:
“尘哥,饭凉了。”
没有跪拜,没有执礼,没有称呼身份。
只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她认定的人,最平常的一句话。
记忆点燃。
火焰轰然炸开,如火山喷涌,瞬间吞噬黑雾!
“不——!”黑雾发出非人的惨叫,扭曲成一张人脸,那是我,又不是我——是那个被万人供奉、被历史铭记、被传说神化的“陆尘”!
“这不是‘陆尘’!这只是……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贱民的称呼!”
“放屁。”我站在火中,任记忆烈焰烧尽虚妄,轻声道:
“你说真名属于众人?可老子这一生最重的时刻……”我站在火中大笑,火焰顺着我的手臂攀爬,像一条条苏醒的赤蛇,缠绕着每一寸皮肤,却不灼肉身,只焚灵魂。
“你说真名属于众人?”我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砸进那块虚妄石碑的裂缝里,“可老子这一生最重的时刻,从来不是万人跪拜,是她一个人端来的那碗冷饭!”
那碗饭,没有香气,没有热气,甚至连米粒都碎了半数,是从残破陶碗边沿漏出来的,落在她冻红的手背上,她都没抖一下。
可那一刻,我比登上帝座更清楚——我是活着的。
我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不是天选之子,不是史书里该被供起来的‘陆尘’。
我是那个在雪夜里咳着血说‘别怕’的混账,是那个被刀锋划破脸还嘴硬‘这点伤算啥’的蠢货,是那个听见她说“尘哥,饭凉了”时,心头一软、差点哭出来的废物。
而这,才是她跪着喊我“主人”时真正看见的人。
火焰暴涨,我的身体开始崩解,像沙塔遇潮,一寸寸塌陷。
指尖化作灰烬,脚底陷入火海。
可我仍在向前走,一步,再一步,踏着燃烧的记忆残响,直扑那座吞噬万“我”的石碑。
“你要‘陆尘’?”我狞笑着,眼中燃起两簇幽蓝火苗,“给你!拿去供奉,拿去传颂,拿去写进那些狗屁不通的碑文里!但你要记住——她认的不是你造的神,是那个会饿、会疼、会为她挡刀的混蛋!”
我扑向碑心,胸口猛地一空。
不是疼痛,是剥离——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钩子,把我从我自己身上硬生生剜了下来。
可就在那最后一瞬,我将所有残存的意识尽数引爆。
记忆不是武器,是火药。
那些被黑雾吞下的碎片——西装革履的虚伪、穿越时的绝望、雪地里的那一声“主人”、破庙墙上血写的“尘哥”……全都炸了。
轰——!
无声的爆鸣在意识深处炸开,仿佛宇宙初生那一瞬的震荡。
石碑剧烈颤抖,裂纹如蛛网蔓延,碑面那团旋转的黑雾发出凄厉尖啸,像是被千万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神魂。
“不!你不配……你不配毁我真名!”它嘶吼,声音已不似人,倒像是千百个被抹去姓名的亡魂在共哭。
“配不配,”我咧嘴,血从嘴角溢出,滴入火焰,腾起腥甜白烟,“不是你说了算。”
我撞进碑心。
世界,碎了。
石碑崩塌的刹那,黑雾并未消散,反而猛地收缩,凝成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嗖然倒卷,穿透虚空,直射向现实世界的某个坐标。
它逃了——不,是反扑。
它要把这场命名权的战争,带回人间,带回她的身边。
而我,在彻底消散前,听见一声极轻的铃响。
不是残铃。
不是风中金属的碰撞。
是哭声。
是她哭了。
那一瞬,心口猛地一炸,仿佛有谁把一块烧红的铭文,硬生生按进了我的骨头里。
痛得我连虚影都扭曲了,可我却笑了。
黑暗尽头,浮现出一行字,如血刻就,如魂铸成:
“名已焚,念不亡——归来者,自血中。”
然后,一切归寂。
我醒在一片温热里,像是被裹在跳动的血管中。
睁不开眼,听不清话,只能感知到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