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做梦了。
梦里的风是烫的,像从熔炉里吹出来,裹着铁锈与焦骨的气息。
她看见我站在一片废墟中央,背对着她,身影模糊得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墨迹。
她想喊我,可喉咙发紧,发不出声。
只有我在唤她——“瑶儿……瑶儿……”
那声音起初很近,贴着耳膜震颤,可越喊越远,仿佛被什么东西拖进了地底。
她往前追,脚下一软,整个人跌进灰烬堆里。
指尖触到的不是土,是骨头,碎得像沙,却还带着温热。
每走一步,脚踝就撕裂一次。
那朵花在她皮下生长,根须顺着血脉攀爬,每一次脉搏都像在给它浇灌。
她不知道,那不是她的血在养它——是我的黑血,顺着指尖渗入她肌肤,沿着执念的缝隙,一寸寸腐蚀它的根。
她只觉得痛。
痛得想哭,痛得想喊我的名字。
可我早就不让她喊了。
“别叫‘尘哥’。”我曾在她昏睡时贴着她耳边说,“那不是在叫你,是在喂它。”
现在她梦到了。
梦里我还是那个模样,俊朗、温和、带着笑,像从前一样牵她的手,说“别怕”。
可当她伸手去握,那身影突然扭曲,化作一缕黑烟钻进她脚踝的伤口,花茎猛地暴涨,刺穿皮肉,绽出一朵血红的瓣。
她痛得蜷缩起来,眉头拧成结,嘴唇咬出牙印。
而我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看着她抽搐的脚趾,数着那红线又长了几分。
我知道她在梦里经历什么。
我也曾梦过同样的事——只不过我的梦里,她是那个背影,而我是追着她的人。
直到某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记不起她的脸,只记得那朵花,和花下渗出的血。
人记住名字,靠的是信;人忘掉名字,靠的是痛。
当年她为我刻名于心,是信。如今我让她因我而痛入骨髓,是断。
我不治她,反而每夜用掺了黑渣的药水洗她伤口。
那药水是我用十一次“失忆”后吐出的残渣熬成,带着“无名”的毒性。
它不杀生,它只让存在变得不可命名。
就像你指着一团雾说“这是陆尘”,可雾散了,名字也就空了。
而执念最怕的,就是名字成空。
所以我要她疼。
要她每一次听见“尘哥”两个字,身体就本能地抗拒,像碰到烧红的铁。
我要她的痛,压过她的信。
今晚,我带她去了北驿。
那是五年前一场屠城战的终点,战死者数千,尸骨无人收,风吹日晒,最后只剩一层灰白的骨粉铺在地上,踩上去悄无声息,像踏在雪上。
可那不是雪,是记忆的残骸。
每一个碎骨里,都曾住过一个名字。
我让她脱了鞋,赤脚走过去。
她迟疑,脚趾蜷缩在冷风里,微微发抖。
“走。”我轻声说,“走到我这儿来。”
她看着我,眼里有雾,有痛,有挣扎。可她的脚,还是抬了起来。
第一脚踩下去时,她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咬住。
花茎在她体内剧烈扭动,仿佛感知到了危险——这片骨灰地,埋着太多“被遗忘的名字”。
它们虽已无主,却仍残留着“不信”的气息,像锈蚀的锁链,缠向一切还执着于“信”的东西。
她的脚踝开始渗血。
可她没停。
一步,又一步。
她不是为了走,是为了靠近我。
就在她因痛皱眉的刹那,我咬破舌尖,将一口混着“无名残渣”的血喷在她后颈。
血雾落下,她浑身一僵,像是被雷击中。
那一瞬,我看见她脚踝下的红线骤然抽搐,一朵半透明的花形在皮肤下浮现,第九瓣正剧烈震颤——然后,“啪”地一声,一根细如发丝的根须崩断,化作黑烟从她毛孔逸出,升到半空便消散无踪。
成了。
它信的“主”是过去的我,是那个温柔唤她“瑶儿”的男人。
可现在的我,早已不是那个人。
我是它亲手种下的坟头草,是它信仰的毒药。
我缓缓伸手,抚上她汗湿的额头。
她睁开眼,瞳孔涣散,像是刚从深井里被捞上来。
“疼吗?”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
我忽然凑近,在她耳边极轻地唤了一声:“尘哥。”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随即是剧烈的抗拒——可她还是抬头了。
就一下。
像被无形的线扯着脖子。
我笑了,笑得极轻,极冷。
风又起了,卷着骨灰扑向荒岭。
那朵血花还在远处摇曳,第九瓣仍在挣扎着书写什么。
可我知道,它快写不出来了。
因为它信的那个人,正坐在她身边,一遍遍教她——
别信我。我成了她疼的那一下(续)
风停了。
骨灰地死寂如渊,连沙粒落地的声音都像是被吞噬。
曾瑶跪坐在灰白之中,脊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尘土,瞬间消失不见。
她没倒下,也没再往前走。
第九瓣花剥落的刹那,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咔”,像是某种锁链从内部断裂。
不是来自她的脚踝,而是更深的地方——心口,或是记忆的某道缝隙。
她开始抗拒的不是疼痛,而是“回应”。
我缓缓站起身,靴底碾过骨粉,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踩在颅骨上。
我没有扶她,也没有靠近,只是退后一步,站在风影交界处,任夜雾将我轮廓模糊成一道剪影。
“尘哥……”我再次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脖颈肌肉绷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嘴唇微张,眼底闪过一丝本能的渴求——那是五年前那个雨夜,我为她披衣、替她挡刀时埋下的回响。
可紧接着,一股剧烈的排斥从脚踝炸开,直冲脑髓,她整个人蜷缩下去,指甲抠进地面,指节泛白。
我没接住她。
我转身,背对她,一步步走远。
一步,两步……脚步不重,却像锤子敲在她神经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黏在我背上,像蛛丝缠绕,越拉越紧,可我不回头。
绝不。
名字是锚,而等待是链。
我要她学会——每一次呼唤,都无人应答;每一次抬头,都只看见背影。
当“尘哥”不再意味着温暖与庇护,而只是寒冷、空荡与痛楚,那执念就会开始自我怀疑。
当信仰得不到回馈,它就会腐烂。
我在三丈外停下,蹲下身,拾起一截断骨,指尖摩挲着上面风蚀的裂痕。
这骨头曾经属于谁?
一个父亲?
一个士兵?
一个也曾被人唤作名字的人?
如今谁还记得?
谁还会为它落泪?
不会了。
就像他们忘了自己,我也要让她忘了我。
可这还不够快。
我起身,走回她身边,蹲下,捧起她冰冷的脸。
她睫毛轻颤,瞳孔失焦,像溺水之人望向天空。
“你想喊我吗?”我轻声问,嘴角甚至带笑,“来啊,叫一声‘尘哥’,我就抱你回去。”
她咬住下唇,牙印深得几乎渗血。
喉咙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斤重的名字卡在那里,只差一点就能冲出口。
可她没喊。
风掠过荒原,卷起灰雾,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笑了,笑得温柔,却把她的脸轻轻推开,起身,走向帐篷。
那一夜,我没让她睡。
我坐在帐外,一遍遍低语:“尘哥……尘哥……尘哥……”
声音时近时远,像梦呓,像招魂。
每叫一次,帐内便传来一次压抑的抽搐。
她开始用被子蒙头,开始蜷缩,开始无意识地摇头。
后来,她开始颤抖着喃喃:“别……别叫了……”
可我继续叫。
直到黎明前最冷的那一刻,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然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我掀开帐帘。
她缩在角落,双臂环膝,脸色惨白如纸,脚踝上那朵花的第九瓣,整片剥落,露出底下溃烂的血肉——可诡异的是,那伤口边缘竟在缓慢愈合,像是身体终于启动了排异机制,开始将那外来之物,一寸寸推出体外。
我盯着那蠕动的血肉,忽然低笑出声。
“好姑娘……”我喃喃,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发丝,“你终于……开始讨厌我了。”
帐外,天边泛起铁青色的光。
风里,似乎有谁在哭。
可我知道——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