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天未亮。
风从祠堂的檐角穿进来,带着北方冻土的气息,刮得人脸上生疼。
香火缭绕,三牲祭品摆得整整齐齐,黄帛垂帘在微光中轻轻晃动,像是谁藏在暗处呼吸。
我站在香案前,指尖抚过那封黄绢。
它很旧了,边角卷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其实不过三天前才写好,是我用左手抄的——怕她认出笔迹。
可有些东西,不是字迹能瞒住的。
“若有朝一日,我陆尘死于非命,不求收骨,不立碑铭。”
我开口时声音平稳,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但请将此书焚于子时风起处。”
“若灰烬南飞,则我魂归故土。”
“若北旋,则我……尚有未竟之言。”
众人屏息,有人悄悄抹泪,有人低声祷告。
他们以为这是遗志,是诀别,是主帅对命运的最后一搏。
可我知道,真正要听这话的人,还没出现。
念到这里,我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她身上——
曾瑶站在廊柱阴影里,一身黑衣如墨,手按刀柄,低垂着眼,仿佛只是个沉默的影子。
然后我继续念:
“吾生于尘,死如风,唯愿来世不逢乱世,不遇卿。”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抬头。
刀柄重重顿地,一声闷响,震得供桌上的铜爵都跳了起来。
我知道她听出来了。
这首诗,不是什么古人残句,也不是战场悲歌。
它是五年前那个雪夜,我在她屋外站了一宿后写下的。
那时她刚入府为婢,因救我中毒,高烧三日不退。
我守在床前,握着她的手说:“这是我抄的,某位无名诗人写的。”
她说:“写这诗的人,一定很恨乱世吧?”
我说:“不,他恨的是自己太晚遇见她。”
她笑了,说你骗人,哪有男人会为女人写这种东西。
后来她再没提过这首诗。我以为她忘了。
可现在,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记得每一个字,每一寸停顿,甚至我当时说话时颤抖的尾音。
她在看我,目光像冰锥刺进我的皮肉,直抵心脏。
但我不能躲。
这场戏,从七日前就开始了。
从我说出“没有你我也能赢”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那个靠她护持的陆尘。
我要让所有人相信:我已失控,我将赴死,我会败在自负之下。
尤其是……让他信。
那个藏在幕后的人。
那个曾让我最信任的兄弟替我挡箭、又设计让曾瑶断发代灾的鬼魅。
他知道我的弱点从来不是战场谋略,而是她。
只要她还在,我就不会真正倒下。
所以,要破局,就得先让她崩溃。
而唯一能让曾瑶崩溃的方式,就是让她亲眼看着我死去——而且是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抬手将黄绢投入香炉。
火焰腾起,映红了我的脸。也映出她骤然收紧的指节。
“三日后设宴犒军。”我转身,语气轻快得像个逃出生天的浪子,“今日祭天告祖,明日休兵赏乐,后日……咱们喝酒到天明。”
众人欢呼,纷纷退去。只有她留到最后。
当最后一道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走上前来,声音冷得像井底寒铁:
“公子昨夜脉象平稳,今晨尚能饮粥一碗,何来‘心脉已断’之说?”
我没有回答。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探向我颈侧。
我任她查。
她查了三次。
第一次摸脉搏,第二次试体温,第三次,她竟俯身,指尖轻轻划过我的唇角——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青痕,是“龟息散”的药引残留。
“真要走这一步?”她低声问,声音轻得像梦呓。
我不能答。一答,就破功。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案台,拿起医案,看也不看,撕成两半,再撕,再撕,纸屑如雪纷扬落地。
然后她提起朱笔,在墙上的生死簿上写下:“陆氏尘,年三十有二,心脉骤绝,七日内不得开棺。”
那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但她依然配合。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若我不这么做,我们都会死。
真正的敌人,还在等一个机会——等我露出软肋的刹那。
当晚,玄冰椁入室。
那是由千年寒铁铸成的葬具,内壁涂满镇魂金粉,一旦封闭,除非七日后尸身腐败生热,否则无人敢启。
她亲手为我更衣,换上素白寿袍,戴上玉覆面。
钉椁之时,她执锤,一钉落下,一声闷响;第二钉,更深;第三钉,几乎贯穿铁木。
最后一锤即将落下时,她忽然停住。
俯身下来,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
极轻地说:
“若你敢真死……”
风穿过空荡的灵堂,吹动烛火。
“……我就追到地狱剁了你。”
锤落。
椁闭。
世界陷入漆黑。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或者说是没有呼吸。
龟息散已封住五感,若非早年练过胎息法,此刻早已窒息。
黑暗中,时间失去意义。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每一次心跳,都在消耗生命力。
也知道,我只剩七次机会。
“知识洞察眼”,启动一次,失忆十分钟。
但现在,我需要它维持意识清醒。
否则在这密闭空间里,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脑缺氧而亡。
我咬破舌尖,用血在左臂内侧刻下四个字:别信曾瑶。
不是防她,是提醒自己——当记忆一次次断裂时,必须记住最关键的一条:她可能已经识破全部计划。
下一次睁开眼时,我会忘记这些。
所以我必须留下线索。
在血干之前,我又添了三个字:
……信她。
然后,我闭上眼,激活了第一次“知识洞察眼”。
视野骤然变蓝,耳边响起低频嗡鸣。
下一秒,记忆开始剥落。
像沙漏倒转,像潮水退去。
我记得我要做什么吗?
我记得我是谁吗?
我记得……那个说要剁了我的女人,到底是谁?
椁内漆黑如墨,连时间都被冻结。
我靠在寒铁壁上,五感被龟息散层层封死,唯有心跳还在挣扎着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困在棺中的鼓点。
每一次搏动都耗费着残存的生命力,而我能启动“知识洞察眼”的次数,只有七次。
不多不少,正好够撑到第七日破椁而出的那一刻。
第一次睁开眼时,视野泛起幽蓝,耳边嗡鸣如蚁行颅骨。
我看见了自己左臂上的血字:别信曾瑶……信她。
我是谁?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记忆如碎镜崩裂,前一秒还记得全局布局,下一秒便只剩本能驱使。
我强迫自己盯着那三字——“信她”,一遍遍默念,像溺水者攥住浮木。
然后,我调动意识,激活了第一次“知识洞察眼”。
蓝光退去的瞬间,我再度坠入黑暗。
这一次,我记住了计划。
外面的世界开始动摇。
第三日午时,一道隐秘传音符被埋入墓园地底,透过阴脉共振传入椁中——两名“忠臣”联名上表,称陆尘暴毙,国不可一日无主,欲拥立旁支新君。
一字一句,皆是精心排演的戏码。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我死,权争重启,乱局再起。
第五日,敌军斥候悄然越境,三路兵马暗渡阴山,显然是收到了“陆尘心脉已断,七日不启棺”的密报。
他们不信鬼神,只信情报。
而这份情报,是我亲手喂出去的。
一切都在按计划走。
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因为我知道,真正危险的,不是那些明刀明枪的敌人。
而是那个至今未现身的人——那个曾与我歃血为盟、如今却躲在幕后的背叛者。
他才是布下这一切的执棋人。
他不会轻信我死,除非……有人亲口告诉他,我已无生息。
所以,我必须让最不可能泄密的人,成为唯一的见证者。
第六夜,子时将至。
风忽然停了。
雪无声落下,覆盖墓园石阶。
脚步声响起,极轻,却稳如钟摆。
是她。
曾瑶来了。
一身黑衣,刀未出鞘,却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悸。
她站在玄冰椁前,静立良久,仿佛在听我是否还有呼吸。
然后,她拔刀。
刀光如月裂长空,一斩而下!
椁盖应声而裂,寒气喷涌,霜雾弥漫。
她俯身,冷眼看我,眸子里没有悲痛,没有惊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们来了。”
声音很轻,却压过了风雪。
“你要现在出来,还是等我一个人杀光?”
我躺在黑暗里,脸上覆着玉面,唇角却缓缓扬起。
失忆的第十分钟刚过,记忆正在回流。
但我记得她。
我记得那首诗。
我记得她说“你骗人”的那个雪夜。
我也记得,我为何要把遗书写成情诗——
不是为了祭天,不是为了惑敌。
是为了逼她说出那句藏了五年的话。
我睁开眼,蓝光最后一次在瞳孔深处闪过,看清了她的神情——紧绷的下颌,微颤的指尖,还有那双极力压抑情绪的眼。
我咧嘴一笑,翻身坐起,顺手从椁底抽出一把藏了七日的短刃,抹了把脸:
“等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