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间,应天府城南的梧桐巷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影婆娑里藏着间半旧的青瓦屋,门楣上悬着块褪了色的木匾,歪歪斜斜刻着“锦绣坊”三个字。坊主苏绣娘生得一双巧手,飞针走线能绣出晨露沾花、蝶戏柳枝,尤其擅绣并蒂莲,花瓣上的纹路细如发丝,远远瞧着竟像真花在风里颤巍巍地动。巷里的老妈妈们常说,绣娘这双手是菩萨给的,专为绣尽人间痴缠。
嘉靖三年春,绣娘十七岁,在城隍庙撞见了来还愿的林文远。那书生青衫半旧,鬓角沾着片槐树叶,正对着城隍爷的泥塑作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帕子,帕角上绣着朵歪斜的并蒂莲——正是去年腊月绣娘随手塞给乞儿的残次品。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惊得书生转身时撞翻了供桌上的烛台,烛油泼在青砖上,倒像是朵盛开的红莲花。
“姑娘可是苏绣坊的绣娘?”书生耳尖通红,慌忙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在下上月托王妈妈买过姑娘绣的香囊,家母贴身带着,说夜里睡得安稳。”油纸包层层打开,里头是串新采的紫茉莉,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衬着他指尖的墨迹,倒比绣娘见过的任何画卷都鲜活。
一来二去,梧桐巷的人都知道,锦绣坊的绣娘和巷尾苦读的林秀才好上了。绣娘常趁着暮色溜到巷口,看文远在青石板上用树枝写八股文,月光给他的轮廓镀层银边,笔下的“忠孝节义”在她眼里都成了绕指柔肠。文远会给她念《诗经》,念到“关关雎鸠”时,绣娘就笑着把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往他脸上糊,帕角的流苏扫过他鼻梁,惊起满巷的蝉鸣。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七月里连下三日暴雨,绣娘晨起时突然咳血,染红了枕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请了三个郎中来看,都说这是寒症入肺,拖不得。文远冒雨跪在城南观音庵前,求了三炷香,膝盖上的血痕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画出暗红的花。可绣娘的身子还是一日比一日弱,到中秋时,已经瘦得能看见锁骨下的青紫色血管,像株即将凋零的白莲花。
“文远,等我去了,你别娶旁的姑娘。”绣娘靠在床头,指尖抚过文远新做的青衫,“我给你绣了二十个香囊,够你用到胡子发白。”文远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说些宽慰的话,却看见她腕上系着的红绳——那是半年前两人在月老祠求的,说好了等他中了举人就去换婚书。
十月初十,绣娘咽气前攥着文远的袖口,眼睛望向窗外的槐树,嘴角还带着抹浅淡的笑。文远后来常想,她是不是看见槐树影里有什么在等她,比如他们曾约好的来世,又或者是那年城隍庙前打翻的烛火,终究成了引路的灯。
苏老爹是个木讷的手艺人,只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如泪。倒是隔壁纸扎铺的陈老汉叹了口气,说姑娘走得急,按城南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子不能进祖坟,得找个纸人作陪,免得在阴间被孤魂野鬼欺负。“纸人要照着生前模样扎,眉眼要像,衣裳要新,”陈老汉吧嗒着旱烟,“还得在头七夜里焚化,让纸人替她受往生路上的罪。”
文远不懂这些讲究,只记得绣娘入殓那日,陈老汉抱着个半人高的纸人来了。纸人穿着绣娘生前最爱的月白羽纱裙,头上戴着她亲手编的茉莉花环,可脸上的糊纸总有些歪斜,左眼尾还沾着点金粉,像滴未干的泪。绣娘的棺木停在堂屋中央,纸人就立在棺头,远远望去,倒像是她靠在那里打盹,随时会睁开眼说“文远,给我倒杯茶”。
头七前夜,文远守在灵堂,烛火在风里忽明忽暗。他盯着纸人发怔,突然听见细微的响动,像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抬头时,只见纸人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原本死板的眼睛竟似有了水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分明是绣娘惯常的浅笑。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烛台,火舌窜上供桌,将纸人的裙摆烧出个焦洞。
“文远?”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他心间却重如千钧。纸人的嘴唇开合,眼尾的金粉随着动作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淡青色的印记——那是绣娘左眼角的胎记,藏在睫毛底下,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看见。文远浑身发抖,伸手去碰纸人的脸,指尖触到的不是糊纸的粗糙,而是温凉的肌肤,指腹碾过那点金粉,露出下面浅红的皮肤,分明是活人独有的血色。
“是我,”纸人开口,声音带着久病后的沙哑,“那日我快咽气时,听见陈老汉在门外说话,说什么‘这姑娘生辰八字合该魂附纸人’,然后有团黑雾钻进我心口,再醒来就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身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纸手,指尖轻轻划过胸前的并蒂莲刺绣,那是绣娘上个月刚给文远绣的香囊图案,“我怕吓着你,一直不敢动,直到刚才见你哭,实在忍不住……”
文远再也忍不住,将纸人抱进怀里,触手是纸糊的骨架,却有淡淡的茉莉香萦绕,像绣娘生前常抹的头油。纸人在他怀里颤抖,纸做的肩膀硌得他胸口发疼,可他顾不上这些,只反复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泪滴在纸人脸上,竟晕开淡淡的水痕,像是纸人也在哭。
五更天时,陈老汉突然闯进灵堂,看见相拥的两人,手里的旱烟杆“当啷”落地。“你们可知自己坏了阴司的规矩?”他声音发颤,“这姑娘阳寿已尽,本该魂归地府,是我用秘术让她魂附纸人,想留她七日,可你们这般亲近,阳气入体,纸人撑不了多久的!”
文远这才想起,城南确实有传说,说纸扎匠能借“借尸还魂”术留魂人间,但纸人终究是凡物,承载不了活人魂魄太久。他看向绣娘,只见她脸色愈发苍白,纸做的嘴唇泛着青灰,刚才被烛火烧焦的裙摆处,竟渗出点点血迹,像朵凋零的红梅。
“文远,你还记得城隍庙那盏打翻的烛火吗?”绣娘勉强扯出笑容,伸手抚过他眉间的褶皱,“那时我就想,若真有来生,定要做盏灯,照亮你进京的路。”她的指尖渐渐变得透明,纸做的手腕开始开裂,露出里面苍白的骨茬,“别难过,你看,我手腕上的红绳还在,月老祠的签文说‘缘定三生’,我们还有下辈子呢。”
鸡啼声响起时,绣娘的身子突然变得轻飘飘的,纸糊的骨架“哗啦”散架,只剩下那件月白羽纱裙落在地上,裙角的并蒂莲刺绣完好无损,仿佛她从未存在过。文远跪在地上,捡起裙角的茉莉花环,花瓣早已枯萎,却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像极了那年夏天,她别在鬓角对他笑的模样。
头七过后,文远变卖了家中田产,跟着陈老汉学纸扎。梧桐巷的人都说,林秀才魔怔了,好好的举人不考,偏要守着个纸扎铺,每日对着各式各样的纸人说话。只有陈老汉知道,文远是在等,等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扎的纸人突然睁开眼,眼尾带着那点熟悉的金粉。
三年后的秋闱,文远中了举人,却放弃了进京赶考的机会,只在纸扎铺门前挂了块新匾,上书“念奴娇”三个字。他扎的纸人愈发精巧,尤其是女子像,个个眼尾都点着金粉,裙角绣着并蒂莲,远远望去,竟像是从锦绣坊走出来的绣娘,带着满袖的茉莉香,在风里轻轻摇曳。
嘉靖十年,应天府闹了场大瘟疫,文远在城隍庙设了施药棚,日夜替百姓问诊。某夜雷雨交加,他刚合上眼,就梦见绣娘站在烛火里,身上穿着他新扎的羽纱裙,眼尾的金粉在雷光中明明灭灭。“文远,我该走了,”她的声音混着雨声,“阴司允我投生,下辈子,我们在西湖断桥相见,你穿青衫,我戴茉莉花环,可好?”
梦醒时,案头的纸人不知何时倒在地上,眼尾的金粉被雨水冲开,露出底下淡淡的青色胎记。文远摸了摸腕上的红绳,那是绣娘走后他自己系上的,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像极了那年她在月老祠替他系时的模样。
后来,梧桐巷的老人说,看见文远暮年时常坐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个纸人,嘴里喃喃说着“断桥的荷花开了”。他去世那日,正是七月初七,纸扎铺里所有的纸人都朝着南方倾倒,像是在送主人去赴一场跨越生死的约。
城隍庙的烛火依旧明灭,不知多少年后,有对年轻男女在供桌前驻足,女子指着烛台上的倒影轻笑:“你看,那烛火的影子多像并蒂莲。”男子转头,看见她眼尾的金粉在火光中闪烁,突然想起家中祖传的纸人,眼尾也有同样的印记,裙角的并蒂莲,正是母亲临终前说的“往生的记号”。
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带来若有若无的茉莉香,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转,将那些未说完的情话、未绣完的并蒂莲,都藏进了纸人的褶皱里,等着下一个雨季,再一次,在烛火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