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夜总带着股说不清的黏糊劲儿,潮气裹着河风从汴河面上漫过来,打湿了州桥边的青石板。王二柱拢了拢打满补丁的短褂,手里的货郎鼓被风灌得呜呜响,活像谁在暗处哭。他今晚收摊晚了,眼瞅着街面上的灯笼一个个灭下去,只剩下几家勾栏瓦舍还亮着昏黄的光,照得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晃。
“咚咚咚”,货郎鼓敲到第三下时,桥洞底下忽然飘来股焦糊味。王二柱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就像生了根——这味儿他熟,去年城南张屠户家走水,烧得半焦的猪肉就是这个味,只是这会儿还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把生血泼在了烧红的烙铁上。
他攥紧了鼓柄,指节发白。都说州桥这地方邪性,尤其到了三更天,老辈人讲过“夜叉顶灯”的段子,说有个贪心的货郎,昧了人家救命钱,死后被阎王罚作夜叉,夜夜在桥洞底下顶着烧红的铁灯赎罪,灯灭一次,就得多受十年罪。王二柱以前总当是哄孩子的瞎话,可这会子站在桥边,后脖颈子直冒凉气,仿佛真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罢了罢了,赶紧回家。”他啐了口唾沫,刚要转身,桥洞里忽然“哗啦”响了一声,像是铁链拖过石头。王二柱的腿瞬间软了,眼睁睁看着昏暗中慢悠悠飘出个影子来——那影子比常人高半截,肩膀窄得像两根细竹竿,脑袋却大得不成比例,头发乱糟糟地披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最吓人的是他头顶上,果然顶着个东西,看形状像盏灯,可那火光红得发紫,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扭曲了,离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热浪。
“是……是夜叉爷?”王二柱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小的……小的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没……没做过亏心事啊!”
那影子没说话,只是慢慢往前走。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王二柱这才看清,他脚踝上果然锁着粗粗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哐当”声。再往上看,那顶在头上的哪是什么灯,分明是个烧红的铁笼子,笼子里窜着蓝幽幽的火苗,把他的脸映得一片惨白,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眼睛里却亮得吓人,像是憋着一肚子的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水……” 影子忽然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给口水……”
王二柱愣了愣,这夜叉说话的调调,怎么有点耳熟?他哆嗦着摸出腰间的水葫芦,拔开塞子递过去。那影子低下头时,王二柱借着铁笼里的火光,忽然看见他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这疤他太熟悉了,去年在陈留县,他跟一个姓赵的货郎搭过伙,那人额角就有这么块疤,后来听说那人卷了乡邻凑的赈灾款跑了,再没露面。
“你……你是赵老哥?”王二柱的声音都劈了。
那影子猛地一颤,头顶的铁笼“哗啦”响了一声,火苗蹿得更高了。他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别……别叫我……我不是……”
王二柱这才反应过来,老辈人说的是真的。那赵货郎昧了赈灾款,怕是没跑多远就遭了报应,死后还得受这顶灯之罪。他看着赵货郎(现在该叫夜叉了)头顶的铁笼,那铁片子红得发亮,边缘都烤得卷了边,想来烫得钻心。果然,没一会儿,夜叉的额头上就渗出血珠,刚冒出来就被烤成了黑痂,顺着脸颊往下掉,像极了烧糊的芝麻。
“这灯……烫得厉害吧?”王二柱不知怎的,心里忽然酸溜溜的。他想起去年冬天,赵货郎还分过他半个热馒头,说自己老家有个瞎眼的老娘,等着他挣钱回去治病。
夜叉没回答,只是把脸往水葫芦凑了凑,可刚要碰到水,又猛地躲开了,像是怕水浇灭了灯。他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说:“灭不得……灭了就得去拔舌地狱……阎王爷说,啥时候把那笔钱的数,用这灯的热度烙在心里了,啥时候才算完……”
王二柱这才明白,那铁笼里的哪是火,分明是赵货郎心里的贪念和悔恨。他看着夜叉脚踝上的铁链,链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凑近了才看清,都是些名字,想来是那些被他坑了的乡邻。其中有个名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孩”字,王二柱记得,陈留县去年有户人家,男人病死了,女人带着个三岁的娃,把家里最后半袋粮食换了钱,想托赵货郎买点药,结果钱也没了,娃没过完冬天就没了。
“那钱……你没花吧?”王二柱轻声问。
夜叉的肩膀忽然垮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头顶的铁笼晃了晃,火苗一下子暗了不少,露出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是刚哭过一场。“没……没敢花……藏在……藏在城东南角的破庙里……佛像肚子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跑了没三里地,就被马车撞断了腿……躺在沟里三天三夜,眼睁睁看着乌鸦啄我的手……那钱就在怀里揣着,我却连摸都不敢摸……”
说到这儿,夜叉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头顶的铁笼烫得他浑身抽搐,铁链子“哐哐”地撞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铁笼里的火苗却窜得更高了,把他后背的衣服都烤出了焦洞,露出底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像是被鞭子抽过。
“疼……疼死我了……” 夜叉开始胡言乱语,“娘……我错了……不该贪那笔钱……那娃……那娃哭着要糖吃……我该给她买块糖的……”
王二柱听得鼻子发酸,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鸡蛋,被爹追着打了半条街,后来每次经过邻居家门口都低着头走。他这点错跟赵货郎比起来,简直不算啥,可都这么难受了,何况是赵货郎这种昧了良心的事。
“赵老哥,你也别太熬煎了,”王二柱把水葫芦往他跟前推了推,“听说做了鬼也能积德,你要是……要是还能帮着做点啥,说不定阎王爷能宽限点……”
夜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可很快又暗了下去。“晚了……晚了……我这身子,碰啥啥倒霉……上次有个老太太过桥,我想扶她一把,结果她刚碰到我的手,就摔断了腿……”他说着,忽然抓住王二柱的胳膊,那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兄弟,你要是……要是能去趟陈留县,告诉那些乡亲,钱在破庙里……就说……就说我赵老憨不是人……让他们……让他们唾我骂我都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头顶的铁笼“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王二柱这才发现,原来那铁笼里烧的不是火,是赵货郎的骨头渣子,他每悔悟一分,骨头就多烧一分,烧出来的烟裹着他的魂魄,困在这桥洞底下,日夜不得安宁。
那天后,王二柱再也不敢在三更天过州桥了。但他还是照赵货郎说的,去了趟陈留县,把破庙里的钱取出来,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乡邻。有个瞎眼的老太太摸着那些钱,哭着说这是她儿子的钱,她就知道儿子不会骗她。王二柱没敢说她儿子已经成了夜叉,只是说赵老哥在外头出了意外,临死前嘱咐一定要把钱送回来。
回来的路上,王二柱买了串糖葫芦,夜里特意绕到州桥边。桥洞里果然又有个影子在慢慢走,铁链拖地的声音比上次轻了些。王二柱把糖葫芦放在桥边的石头上,轻声说:“赵老哥,钱还回去了,那户没了娃的人家,领养了个孤儿,挺好的。你娘……我托人照看着呢,她总说你是个孝顺孩子。”
影子顿了顿,头顶的铁笼火苗闪了闪,红得没那么刺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桥洞里传来一声极轻的“谢”,轻得像风拂过水面,然后铁链声慢慢远了,影子也跟着淡了,只有那串糖葫芦在月光下,红得透亮,像是谁哭出来的血珠子,又像是谁心里重新燃起的一点暖。
后来汴京城里还流传着夜叉顶灯的故事,只是版本慢慢变了,说那夜叉虽然犯了错,却还存着点良心,只要有人在桥边放串糖葫芦,他就会在夜里帮着照看晚归的路人。有回一个小媳妇抱着孩子过桥,脚下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摔进河里,忽然感觉有股凉风托了她一把,站稳了回头看,只看见桥洞里有个影子,头顶亮着点红光,慢慢隐进了黑暗里。
王二柱后来收了个徒弟,教徒弟做生意时总说:“钱这东西,就像头顶的灯,挣得干净,它就暖乎乎的照路;要是昧了良心,它就烧成铁笼子,把你困在里面,日夜不得安生。” 徒弟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师父把刚挣的铜钱一枚枚擦干净,用红线串起来,说要攒着给陈留县的学堂添几张桌子。
州桥的青石板换了好几茬,河面上的船来了又去,可每到秋夜,要是有人仔细听,还能听见桥洞里有铁链拖地的声音,只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像是有谁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该去的地方。而那顶在头上的灯,也从紫黑色的烈火,变成了昏黄的油灯,照着他脚下的路,也照着后来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