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江南梅雨季,雨丝跟扯不断的棉线似的,把临安府外的青溪镇泡得发潮。阿禾嫁进周家的第三天,婆婆周氏就把她叫到堂屋,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青布帕子,指腹在帕子边角磨出的老茧硌得阿禾手背发疼:“阿禾,咱周家在镇上做了三代丧葬营生,别的规矩能松,哭丧的禁忌半分不能错——你得记死了。”
阿禾那时刚满十六,鬓边还别着出嫁时的银花,听着“哭丧”俩字,指尖都发颤。青溪镇的人都知道,周家的哭丧最灵验,不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寿终正寝的老人,经周家媳妇一哭,死者家属心里的堵得慌能散大半,可这“灵验”背后的禁忌,也跟镇外的溪水似的,深不见底。
婆婆把帕子递到阿禾手里,那布帕子上还留着前次哭丧时的泪痕印子,带着股淡淡的香灰味。她蹲下身,看着阿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条,哭丧前得用艾草水净手净脸,不能沾半点荤腥。你想啊,死者要走黄泉路,闻着活人的荤气会犯恶心,不肯受你的哭——去年东头李家媳妇哭丧前偷吃了块酱肉,结果死者的棺木在灵堂晃了三下,李家小子当晚就摔断了腿,这都是教训。”
阿禾赶紧点头,把“艾草水净身”五个字在心里念了三遍。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本线装的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周氏丧葬忌录》,纸页都黄得发脆,是周家传了三代的东西。婆婆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给阿禾看:“第二条,哭灵时只能站在棺木左侧,左脚先迈,右脚后随,不能站反了。左侧是‘阴位’,是给死者引路的方向,站反了,你哭得再响,死者也听不见,还会把他引去歪路。”
阿禾凑过去看,那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笔画里还带着点颤抖,想来是太爷爷当年写的时候,也带着敬畏。婆婆又翻了一页:“第三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眼泪不能滴到棺木上。活人的眼泪是阳气,棺木是盛阴魂的地方,阳气滴上去,就跟油泼到火上似的,会把死者的魂困在阳间,他走不了,就会缠上哭丧的人,还有死者家属。”
阿禾听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布帕子。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瓦檐上噼啪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着,婆婆忽然压低了声音:“三十年前,你太奶奶哭丧时,就把眼泪滴到了棺木上。当天夜里,死者的魂就附在了她身上,她抱着棺木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嗓子就哑了,再也不能哭丧——从那以后,周家的哭丧人就换成了媳妇辈,太奶奶到死都没再敢碰过棺木。”
这话吓得阿禾手心冒冷汗,婆婆却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记牢规矩就没事。再过几天,镇上王阿婆就要走了,她儿子来求了我好几次,说想让你试试——王阿婆生前疼你,你哭她,她不会怪你。”
王阿婆阿禾是认得的。她刚嫁来青溪镇时,水土不服,天天闹肚子,王阿婆就端着自己熬的姜枣茶来瞧她,还教她怎么用紫苏叶腌咸菜。王阿婆今年七十二,身子骨一直不好,前几天听人说,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就等着咽气的那天。
到了王阿婆走的那天,天倒是放晴了,太阳透过云层,把周家的丧葬铺子照得亮堂堂的。铺子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周”字,风吹过,灯笼晃悠着,像两个飘着的魂。阿禾按照婆婆说的,先用艾草水净了手脸,换上一身粗麻布的丧服,那丧服是新做的,针脚很密,就是布料糙得磨皮肤。
婆婆把阿禾领到王阿婆家里,灵堂就设在堂屋,棺木是周家提前备好的杉木棺,外面涂了层薄薄的朱红漆,棺木前摆着王阿婆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慢悠悠地往上飘,绕着房梁打了个圈。王阿婆的儿子周小哥跪在蒲团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见了阿禾,就磕了个头:“阿禾娘子,我娘就拜托你了。”
阿禾赶紧扶他起来,心里却慌得厉害。婆婆站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左脚先迈,站左侧,记着眼泪。”阿禾深吸一口气,左脚轻轻迈出去,站到棺木左侧,手里攥着那块青布帕子,开始哭起来。
一开始,阿禾还记着规矩,哭的是王阿婆的生平:“王阿婆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你还没尝过我给你做的桂花糕啊,你还没看着小哥娶媳妇啊……”可哭着哭着,就想起王阿婆给她送姜枣茶的样子,想起老人拉着她的手说“阿禾啊,周家是好人家,你要好好过日子”的声音,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她忘了婆婆的叮嘱,抬头往棺木上看——想再看看王阿婆,哪怕只是棺木上的木纹。可这一看,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啪嗒”一声,正好滴在了棺木的朱红漆上。
那一瞬间,阿禾只觉得浑身一凉,像是有股冷风从棺木里钻出来,绕着她的脚踝打了个圈。灵堂里的香忽然灭了一根,烟直直地往下沉,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婆婆在后面“哎呀”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阿禾!你怎么……”
阿禾当时就懵了,站在那里,眼泪还在往下掉,却不敢再哭出声。周小哥也抬起头,看着阿禾滴在棺木上的眼泪,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阿禾娘子,你……你犯了禁忌?”
阿禾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婆婆赶紧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香灰,撒在阿禾滴眼泪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王阿婆莫怪,孩子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那天的哭丧草草结束了。回去的路上,婆婆没跟阿禾说一句话,只是走得飞快,手里的布帕子攥得紧紧的。阿禾跟在后面,心里又害怕又愧疚,脚底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她好几次差点摔倒。
到了晚上,麻烦就来了。先是周小哥跑过来敲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周阿婆,阿禾娘子,我家小宝发烧了,烧得厉害,嘴里还喊着‘阿婆别抓我’,你们快想想办法啊!”
阿禾和婆婆赶紧跟着周小哥去他家。小宝是王阿婆的小孙子,才三岁,平时活泼得很,现在却躺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眼睛闭着,嘴里不停地嘟囔:“阿婆,别抓我,我怕……”婆婆伸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烫得吓人,她皱着眉头说:“是王阿婆的魂困在阳间了,她找不到路,就缠上小宝了。”
周小哥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对着婆婆磕着头:“周阿婆,您救救小宝啊,我就这一个儿子,您要是救不了他,我也活不成了……”婆婆赶紧把他扶起来:“你别急,我想想办法。《忌录》里说,犯了眼泪禁忌,得在死者头七那天,用死者生前最爱的东西做祭品,让哭丧人重新哭灵,把死者的魂送走。”
阿禾站在旁边,心里更难受了。王阿婆生前最爱的就是桂花糕,老人总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丈夫经常给她买桂花糕吃,后来丈夫走了,就再也没吃过。阿禾赶紧说:“我会做桂花糕,我明天就做,头七那天,我去给王阿婆哭灵。”
接下来的几天,阿禾天天泡在厨房里做桂花糕。桂花是去年秋天晒的,还带着点香味,她把糯米粉和糖揉在一起,再把桂花撒进去,蒸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飘着桂花的香味。婆婆看着她做,叹了口气:“阿禾,头七那天哭灵,比上次难多了。你得从黄昏哭到半夜,哭的时候要把王阿婆的生平说全了,不能漏一个字,还得让她知道,我们都记着她的好,让她放心走。”
阿禾点了点头,把做好的桂花糕装在竹篮里,用布盖好,放在阴凉的地方。这几天,小宝的烧还是没退,周小哥天天来问情况,眼睛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阿禾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只能一遍遍地说:“小哥别急,头七那天就好了。”
终于到了王阿婆的头七。那天傍晚,天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跟王阿婆走的那天正好相反。阿禾提着竹篮,里面装着桂花糕,跟着婆婆去了王阿婆家里。灵堂还没撤,棺木还摆在堂屋中间,只是香炉里的香换成了长香,烟比上次更浓了。
周小哥抱着小宝跪在蒲团上,小宝还是闭着眼睛,嘴里偶尔还会嘟囔几句。阿禾按照婆婆说的,先把桂花糕摆在棺木前,然后用艾草水净了手脸,左脚迈出去,站到棺木左侧。这次,她攥紧了布帕子,把眼泪忍在眼眶里,开始哭起来。
“王阿婆啊,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把眼泪滴到您的棺木上,让您走不了路,还缠上了小宝……”阿禾先认错,声音里带着愧疚,“您还记得吗?我刚嫁来的时候,天天闹肚子,您就端着姜枣茶来瞧我,您说姜枣茶暖身子,喝了就好了。我喝了您的姜枣茶,真的就好了,从那以后,我就把您当亲阿婆看。”
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是王阿婆在听她说话。阿禾接着哭:“您还教我腌紫苏咸菜,您说紫苏要选叶子大的,腌的时候要放多点盐,这样能放得久。我现在还经常腌,每次吃的时候,就想起您教我的样子。您最喜欢吃桂花糕,我今天给您做了,您尝尝,还是您喜欢的那个味道。”
她把桂花糕拿起来一块,放在棺木前的盘子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不敢让它掉下来,只能用力憋着:“王阿婆,小宝还小,他不能没有您的保佑,您就放心走吧,小哥会好好照顾小宝的,我也会经常去看他们,帮您看着他们。您走黄泉路的时候,要是迷了路,就跟着前面的灯走,那是给您引路的,您别回头,回头就走不了了。”
哭着哭着,阿禾就觉得灵堂里的风小了,香炉里的烟也不再往下沉,而是慢悠悠地往上飘,绕着棺木打了个圈,然后从窗户缝里飘了出去。忽然,小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睁开了眼睛,看着周小哥:“爹,我饿了。”
周小哥一下子就哭了,抱着小宝,眼泪掉在小宝的衣服上:“小宝,你好了?你终于好了!”婆婆走过来,摸了摸小宝的额头,笑着说:“好了,烧退了,王阿婆走了。”
阿禾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父子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次,没有落在棺木上,而是掉在了手里的布帕子上。她知道,王阿婆听到她的话了,老人放心地走了。
从那以后,阿禾就成了周家正式的哭丧人。每次哭丧前,她都会仔细地用艾草水净手净脸,站在棺木左侧,左脚先迈,右脚后随,把眼泪忍在眼眶里,只让它掉在布帕子上。她会仔细打听死者的生平,把他们的好都哭出来,让他们走得安心,也让活着的人心里好受些。
有时候,阿禾会想起太奶奶的事,想起婆婆说的那些禁忌。其实,那些禁忌不是吓人的规矩,而是对死者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哭丧不是装样子,是用眼泪和话语,送死者最后一程,也是帮生者把心里的悲痛说出来,让他们能好好地活下去。
宣和六年的冬天,青溪镇下了场大雪,把整个镇子都盖成了白色。有天夜里,婆婆坐在炉边,给阿禾缝丧服,忽然说:“阿禾,你太奶奶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会哭丧,肯定会高兴的。”
阿禾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心里暖暖的:“婆婆,我会把周家的规矩传下去,把这些禁忌记牢,也把死者的好都记牢。”婆婆点了点头,手里的针线不停地动着,丧服的粗麻布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像是给走夜路的人铺了条亮路。阿禾知道,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只要有人需要哭丧,她就会站在棺木左侧,用最真诚的眼泪和话语,送他们最后一程——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每一段过往都值得被记住,这就是宋时哭丧的禁忌,也是世人对生命最朴素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