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4月4日,玉门,8:02
“帮你打听过了,附近买不到止痛药,官府管得很严。”
仇白回来之后,顺势坐在了床边,把手搭在了陈一鸣的额头上。
“温度还行,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别出门了。”
陈一鸣一言不发,他看着仇白有些散乱的头发、明显的卧蚕,内心更加过意不去了。
“对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仇白顺手拿过一张报纸:
“这上面的人和你有关系吗?”
黑白的报纸之上,“陈一鸣”与塔露拉的大头照赫然并列。
陈一鸣清了清嗓子:
“那根本不是我。”
“我没问是不是你。但是你说你来自乌萨斯、以前地位也很高、是受过表彰的战争英雄、断过一条手臂……和上面这个人的履历重合太明显了。”
躺在病床上的陈一鸣变得悲观了许多:
“你再问下去,就会和‘乌萨斯’为敌。”
“啊?你是……在威胁我吗?”仇白有些疑惑。
“我多希望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然后你继续无牵无绊地过你的日子,而我会在异国他乡走我的老路。”
“我们相处了也有两个月了,你还是觉得不能把真相托付给我吗?而且你的那些敌人,他们难道会觉得我和你相处这么久、对你的事情还会一无所知吗?他们连带着一起追杀我的时候,可不会管你怎么想。”
“我受你的照顾,还要把你拖下水……”
“你为什么总是在担心别人?你现在应该更关心关心自己。我没那么需要你的关心。”
陈一鸣突然意识到,此刻瘫在床上、需要照顾的人是自己。
仇白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只感觉对方的手掌十分粗糙,或许是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子。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吧。在你能自如行走之前,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陈一鸣有时也会想,如果他干脆寒了别人的心、那么也就不会有人跟着他吃一遍又一遍的苦了。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他能预见些许未来、会不会反而让自己束手束脚?明知成果会被窃取,那么他从前还会舍生忘死地战斗吗?
明知前路九死无生,他还会试着东山再起、重新拖一帮队伍“下水”吗?
陈一鸣知道,这样的前路,他非走不可,他不是懦夫。
那么他应该撺掇别人一同“赴死”吗?更多信任整合运动的乌萨斯人被利用了,难道不是他穿越之后带来的“恶果”吗?
……
“仇白。”他叫住了离去的姑娘。
“嗯?”高个子的埃拉菲亚在门口望着他。
“我的事情,说起来很复杂。你可以先去了解了解整合运动的事迹和历史,等你明白一些之后,我把故事向你全盘托出。”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对你似曾相识了……你很像一些我在官府见过的大领导,在这种时候还派头十足。好,到时候我一定要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仇白离去时似乎难得地笑了。
陈一鸣知道他的事业会有多艰难。
这不是白手起家那么简单。
他一身伤残,惨遭追杀,这样的开局都可以算作“负数”了。要真是从零开始,他还轻松一些。
而他的敌人,掌握了一个新兴的帝国,并在大肆利用自己的权柄与手腕整合势力。
陈一鸣要拖着一身伤病和整个国家赛跑。
哪怕他能找到一些同伴,大概率也是带着大伙赴死。
前路九死无生。
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黑蛇对他作的恶,陈一鸣九死不忘。
要对抗滔天的恶行,他必须也能够承担“作恶”的心理负担。
哪怕是利用,哪怕是欺骗更多人随他赴死。
不然他哪来的胜算?
他已经下定决心活下来了,难道要做的就是一个人白白送死吗?这有什么意义?
当陈一鸣再次回到乌萨斯时——如果有那一天,那么他会掀起乌萨斯的再次内战、或许也会打断这个国家上升的势头,他无疑会成为自己亲手缔造之国的千古罪人。
自己怀揣的“善念”越多,黑蛇的胜算也会越多。
就和那天一样,磅礴大雨的那一天,陈一鸣如果不抱着摧毁一切的决心,不可能将黑蛇逼入哪怕一次绝境。
如果不抱着毁灭整合运动的决心,如果不愿背负欺骗更多牺牲者的“罪行”,他面对黑蛇,哪怕一成胜算都没有。
陈一鸣已经知道了,过去八年的生活把他塑造成了什么样?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比武,他也会不惜代价、也会以命相搏。
这就是他生命的底色,已经染上漆黑。
1097年4月8日,乌萨斯,圣骏堡,12:00
新落成的杜马大厦燃起了熊熊大火。
首都的广播传来了塔露拉的声音:
“无耻的‘公正乌萨斯党’焚烧了议会,他们竟敢自诩‘公正’?如此所作所为,简直是卑劣至极!我们国家来之不易的政治氛围,就这样遭到暴徒的蔑视?这个工厂主与小贵族合流形成的匪帮,竟敢堂而皇之地进行窃国之举?……”
军用频段回荡着统一的命令:
“领袖指示,不要放过哪怕一个反对派!”
一间密室之中,浮士德熟练地点起一支烟,他的身上沾染了些许灰烬。
“萨沙,不要学柳德米拉的样子抽烟。”
拄着手杖的梅菲斯特提醒他。
“这能够缓解我的焦虑。”
“这个房间的通风本来就不好。”
尝了一口后,浮士德赶紧把烟灭了。
“伊诺,我应该恭喜你。时隔多年,老师终于愿意给你委派职务了。”
“‘老师’会给我委派职务吗?我犯下的错误,老师不可能忘记,他从不认为一个人的功绩能在任何程度上抹杀一个人的罪行。亚历克斯犯错之后,老师也将他直接逐出了整合运动。”
浮士德有些无奈:
“你还是相信伊内丝的话吗?”
“如果只是那个‘叛逃佣兵’的一面之词,我不会信。但是我有自己的判断方式。老师有原则,如今的霜火没有。”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老师发生了变化,爱国者先生已经退休,那么还有领袖会纠正他……”
梅菲斯特再次提醒他:
“你忘了伊内丝是怎么说的了吗?领袖的影子杂入了别人的痕迹……而那个霜火,像是换了另一个影子……而且她认为,两人的影子居然有趋同的迹象,这是很诡异的。”
“那好,我相信你。”
“我还以为我要花上很多时间来劝说你。”
“我永远相信你,永远相信领袖,永远相信老师。但你说了,他们不再是他们了,那我就相信你。当然,我也回想了一些事情,把你的说法代入之后,诡异之处就能说得通了。”
“你说说看。”
梅菲斯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浮士德开始了阐述:
“领袖提前将阿丽娜姐姐调到了圣骏堡,但是以各种理由不让我们接触;阿丽娜的职务更高了,但是露面更少了。之前有过领袖和指挥官将进行订婚的传闻,如今时间更加临近,这件事却没了消息;弑君者和领袖的妹妹本应该提前归来,但是如今遥遥无期。”
“人事的变动也更加频繁了。”
“对。如今给我们委以重任,更像是收买……而他们以前不会用这种手段的,他们以前不会用恐怖与利益来让更多人服从——虽然这样做更有效。”
“那你还去帮他们焚烧了议会?”
“今天和你见面之后,我才想通。而且,就算我事先和你会面,这件事情我也要去做。”
“为什么?”
“贸然反对不就是自寻死路?我认为领袖和指挥官根本不在乎我们有没有看穿,因为他们有的是手段。利益的收买造成分化,然后用恐惧的氛围使得人人自危,接下来,整合运动会成为领导层的一言堂,我们的意见根本不算什么。”
“傲慢会成为强者的坟墓。”
“而他们有傲慢的资本,不是吗?只有取信于他们,挤进领导层,我们才会有胜算。更何况,焚烧议会的行动是幻影弩手执行的,我和领导层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了,我干的脏活越多,捆绑越深。”
“萨沙,那他们也更有清除你的理由。”
“对,但是总比现在撕破脸皮的胜算更高。”
“……按照伊内丝的说法,老师像是替换了一个人,那么原来的老师去哪了?”
“也许他已经牺牲了,总有人要继承他的遗志。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他是不可能放弃的,我们早晚也会和他重逢。”
“嗯……也许寻找老师的下落这件事情还是太遥远了。”
“我们可以先试着联系阿丽娜。”
1097年4月10日,乌萨斯,切尔诺伯格,10:20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统帅这段时间伙食不错,明显壮实了很多。
以前“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有些消瘦的忧国忧民之士。
如今更像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战争英雄。
尤其是搭配上华贵的军服和胸前一排勋章。
“英雄的城市,切尔诺伯格,我向你致意!
“荣耀的市民,切尔诺伯格人,我向你们致意!
“当我得知切尔诺伯格市的选举结果出炉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里!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永远能看透是非,你们永远能站在正义的一边!
“你们永远会选择历史选择的,你们永远会支持公道支持的!你们才是最伟大的人!乌拉!”
露天的集会场所爆发了山呼海啸的“乌拉”声。
开场很有效果。
稍稍安静之后,霜火又开始了讲话:
“曾经,你们接纳了整合运动,然后,你们又用手中的选票,身体力行地支持了整合运动!
“你们和首都的暴徒划出了分明的界限!你们是不畏强权的英雄,你们是反对专制的勇士!
“让我们再次高喊‘乌拉’!这一次,我们为自己,为每一个英勇的市民高呼万岁!”
演讲已经进行了两分钟,群众高呼“乌拉”的部分就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沉吟片刻的霜火略带忧愁地说道:
“但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整合运动,对不起如此伟大的国民!我们对不起你们!
“因为此刻,乌萨斯的仍未统一!我们的同族沦丧于世仇之手!
“人人都应得到的幸福生活反而被封锁在了国境线之内!
“我们的感染者同胞依然在异国他乡饱受迫害!而我们,本不应该让这一切发生!
“我们要让那属于每个人的幸福突破国境线的限制!
“我们要让整合运动的理念践行在每一处受压迫的土地上!
“我为着苦难中的同胞宵衣旰食、寝食难安,我相信你们的心中也有一样的回响!”
“这不平的世间仍有压迫,英雄的民族又怎会停滞不前!”
“砰!”
突兀的枪响短暂地打断了激昂的演讲,还没等军警响应,自发的群众就已经对刺客拳脚相加。
保安们围上了演讲台,但是重新站起来的霜火制止了他们。
喧嚣声中,霜火举起了一枚带血的徽章,弹片残存在形变的金属上。
“万幸!乌萨斯再一次保佑了我!皇帝再一次眷顾了我!你们再一次维护了我!
“谢谢你们,我并没有大碍,愿你们也不被邪恶所吓倒!我宣布,演讲继续!”
“曾经,我带领着英雄的人们、英勇的战士、英明的整合运动,踏上了征途。
“现在,我又要带着你们踏上征途了。
“我们誓要扫尽世间的不平!
“让公道的光辉遍布整片大地!”
……
1097年4月8日,玉门城南,13:51
“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们剁了!”
陈一鸣愤怒地喊着。
一旁扶着他的仇白赶紧安抚:
“好啦好啦,你吓唬自己的两条腿有什么用?”
“你来告诉我,切了这两条不中用的腿,全换成义肢,会不会让我行动更自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少动些肝火吧……要是它们能听得见你说话就好了。”
“不中用的零部件是不是该换掉?”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换了脑袋就活不下去了……哎,到了。你自己进去还是我扶你?”
“把拐杖给我吧……”
他一瘸一拐地再次拜访孟铁衣,光膀子的老汉还在抡铁锤。
“来得有些迟啊?不过你办的事情很不错。”
“我来取剑。”
“别急,你再办一件事情,我就给你。”
“你胆敢爽约!”
“哎呀,我为你重新找了上好的材料,一时半会也铸不好,你不如再帮我办一件事,我别有重谢。”
“给多少?”
孟铁衣轻轻挑眉:
“哦?今天讲话怎么这么爽快?那我们慢慢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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