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用衣服擦干净脸上的血。
然后坐到床边,将温水递到她唇边。
“喝水。”
芸司遥一抬手,玻璃杯瞬间倾倒,洒了它一身。
“不喝。”
阿成什么话都没说,拍拍身上水。
有些水溅到了它膝盖裸露的电线机械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芸司遥却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阿成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它弯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杯子,又清理干净碎了一地台灯,才转身去了厨房。
洗干净杯子,重新接满温水。
再次返回时,它脚步停住,看着紧闭的卧室门。
——芸司遥把门关上了。
阿成抬手按在门把手上,发现居然上了锁。
它放下手,对着门内道:“水放在门口,你渴了随时出来拿。”
阿成将杯子放到了门边。
薄薄的一扇门拦不住它。
但如果真的强行破门而入,芸司遥估计会更加讨厌它。
额头上的“血”流到了唇边,阿成摸了摸“伤口”。
不痛。
这并不是酒液,也不是人类的血。
阿成转了转眼珠,看着手上的液体。
“……”
芸司遥翻了个身,看着门口。
阿成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应该是找了个地方自己坐着了。
她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两条腿却像卸了力的绸带,连稍稍蜷一下膝盖都觉得费劲。
尤其腿根那处,软得发空,酸软劲儿顺着大腿往下漫,连带着腰都跟着发沉。
身体累极,精神也跟着困乏。
她不再想着阿成,闭上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窗外的光一点点淡下去。
天色就像被墨汁慢慢晕染的宣纸,从浅灰到深靛。
“嗡嗡——”
手机铃声震动。
芸司遥睁开眼,再次醒来是半夜。
她摸到了手机,划开,声音沙哑,“喂?”
“芸小姐,我们查到了极致复刻屋的店铺地址。”
芸司遥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口干舌燥,一咽口水,舌尖和上颚就涩得发疼。
“在哪?你们已经过去了么,有负责人的联系电话吗?”
“有的,我们现在正在前往雾栖谷的路上……号码已经发到了您的短信。”
电话那头的声音滋滋啦啦。
信号并不是很好。
芸司遥继续道:“找到人了立马通知我,尾款我稍后打在你帐户上。”
电话那头的人应该在爬山,气喘吁吁的,道:“不急,等我们找到人您再打款吧,这里有点诡异……”
芸司遥:“怎么了?”
“我和我的团队已经进山了,这里雾气太大了,不太好分辨方向,还有……”男人粗喘口气,“也可能是这里的人故弄玄虚,我看到树上绑了很多的玩偶娃娃,就是小时候玩的仿真棉花娃娃……它们、它们全都没有眼睛。很奇怪。”
“没有眼睛?”
“对,每一棵树上……几乎每一棵都绑了娃娃,它们的眼睛应该是被人特意取下来的,上面还有线头的痕迹,啊——”
电话那头的人突然惨叫一声。
芸司遥握紧手机,“喂?喂?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她听到一阵磕碰声,手机应该被摔在了地上。
刺耳的电流声后,一道完全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毫无情绪起伏,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你好。”
没有停顿,没有间隙,如同被按下了循环键——“你好。”“你好。”“你好。”
它单调地、固执地重复着。
连背景里的电流声都被这不断重复的“你好”盖了过去,让人心头莫名发紧。
是机器人。
芸司遥将手机挂断。
很快,对面又打了过来。
她等待了几秒钟,重新接起电话。
“芸小姐!我、刚刚在山路上没踩稳,滑下去了——!这里有很多机器人,我们应该是来对地方了!”
芸司遥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道:“你们遇到危险了?受伤了吗?”
“没受伤,这些机器人没对我们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那刚刚是什么声音?”
“是机器人捡走了我的手机,它们居然有一定的思维——”他继续道:“我的老天,这林子里起码有几十个机器人,它们……它们长得也太像人了,而且非常聪明,似乎是在给我们引路。”
“引路?”
“这里雾气太重了,自己走很难走出去,我们带好了防身的武器,打算跟过去看看。”
“确定不会有危险吗?”
“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和武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赌一把,总比在谷内原地打转要强。”
“路上注意安全,”芸司遥心里不是很赞同,她道:“如果有察觉到不对的地方,立马返回,不要冒险,更不要多做停留。”
“明白。”
电话挂断。
芸司遥长出口气。
找到店铺位置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把机器人销毁。
人力无法压制机器。
更别说阿成那恐怖的力气,换成身体健壮的成年人都奈何不了它。
既然它不愿意离开……
芸司遥坐在床上,睫毛垂了垂,指腹反复碾过被子上的纹路。
——那就只能销毁了。
大半天没喝一滴水,又出了不少汗。
芸司遥嘴唇早就没了水润,抿一下都觉得粗糙。
她翻身下床,穿上拖鞋。
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微微犹豫。
阿成不会还在门口等着吧?
她侧过耳,先听了一下外面的声音。
外面一片寂静。
没有任何声音。
“咔哒”
她开了门,在地上看到了一杯水。
是阿成倒的。
芸司遥弯腰,正要捡起地上的水。
一只漆黑的眼珠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不远处。
阿成睁着眼睛,苍白的脸颊隐匿在黑暗中,森丽诡谲,让人感到危险——它躺在地上,不知看了这扇门多久。
芸司遥差点被它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躺着干什么?”
阿成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芸司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它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回事?
芸司遥走过去,俯下身。
阿成脖颈上正显示着一条鲜亮的红色数字。
电量仅剩:1%。
它没电了。
连开关都无法操控的机器人,会受电量影响?
它喉咙里发出一阵细碎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又哑又滞。
阿成:“你在…跟谁打电话?”
芸司遥没说话。
阿成嘴唇还在机械地动,下颌微微绷紧,“不要,找他……”
它以为芸司遥是给梁康成打的电话。
“不要去。”
阿成伸手,似是要扯芸司遥的裤腿,却被她避开了。
它的手坠在了地上,嘴唇张合的幅度越来越小。
眼眸明灭了两下之后,彻底归于沉寂。
芸司遥看着它无神的眼睛。
它额头上还有伤,是被她下午用台灯砸出来的。
皮肤被碎片划破,露出漆黑的电板。
芸司遥蹲下身,视线掠过它的脸颊,轻声道:“阿成?”
阿成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并没有回应。
芸司遥确定它已经“关机”。
她缓缓伸出手,放在了阿成的眼睛上。
从它装了那对仿真眼球开始,她就没有碰过它。
芸司遥厌恶、排斥看到它的眼睛。
她不敢赌阿成会不会再次醒来。
以防万一,她现在就得把眼睛取出来。
芸司遥手指触碰到它湿润的眼眶。
那触感太过于微妙。
它的眼球居然是湿的。
是水吗?它也需要水来润泽眼球?
芸司遥屏住呼吸,一丝湿滑的黏腻顺着指缝漫开。
软的。
眼球是软的。
她指尖轻轻一颤。
暗红色的血珠正从指尖往下滚,滑过皮肤,砸在地上。
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取不出来……
那点红像烧红的针,猛地刺进眼里。
这根本就不是仿真眼球坚硬冰冷的触感——!
芸司遥手指像被烫到似的瞬间弹开。
她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指尖,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会这样?
它装的不是仿真眼球吗?
为什么变得……变得和真的眼球一样?
阿成一动不动的睁着眼睛。
它的右眼被戳出两道小口子,浓烈的血水溢了出来,源源不断似的。
芸司遥看着眼中淌血的阿成。
是真的血吗?
芸司遥捻了捻手指,发现这液体的触感和酒和水完全不同。
那颗眼珠子已经长进了它的身体里。
怎么也取不出来了。
芸司遥擦干净手,又去看它额头的电板。
阿成额头上的皮肤被台灯碎片割开,伤口边缘沾着些许半透明的黏液。
芸司遥看到伤口内部慢慢鼓起的一点柔软的弧度,隐约透着红色——
像是新生的组织,正在机械缝隙里不断生长蔓延。
——那是血肉,属于人类的血肉。
芸司遥心下一跳。
……阿成长出了人类的血和肉。
那以后呢?
它会不会变成真的人类?
芸司遥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快速思考着。
阿成不是人,而是机器,是她买的仿真机器。
机器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变成人。
阿成不可控,这种不可控就像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反噬威胁到她。
心软,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芸司遥放慢呼吸,再次伸出了手。
她指腹触碰到了球体,正要向内挖时,一道声音突兀的出现,打断了她的动作。
“痛……”
阿成睁着眼睛,流着血,缓缓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好痛……”
芸司遥手一颤,却插得更深了。
阿成似乎想要将她的手从眼睛里拔出来。
刚一用力,不知想到了什么。
它转动唯一完好的左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
芸司遥察觉到手腕上施加的力道骤然一轻。
阿成放开了她,双手放于两侧。
一副任由她为所欲为的模样。
粘稠的血液顺着眼睑往下滑,在它苍白的脸颊上拖出两道蜿蜒的痕迹。
像是在哭。
芸司遥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她蓦地将手抽出来,深吸一口气。
理智告诉她不能在这时候放弃。
身体却无法再做出挖人眼睛的动作。
是嫌那眼睛太像活人了,挖起来恶心又恐怖;还是因为真的心软,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芸司遥不再管它。
她移开视线,站起身,拿上水杯转身回了卧室。
“咔”
重新锁门。
黑暗中。
阿成抬手按向受伤的眼眶。
那阵尖锐的不适突然加剧,胸腔里涌起一阵陌生的钝痛。
它第一次知道“疼”可以不是物理损伤。
而是一种会让内部元件都跟着发颤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
阿成不再动作,宛如一具废铁,一动也不动。
“……”
梁康成最近找了个新乐子。
他发现自己的侄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不再亲近他,也不再缠着他,更不会用崇拜仰慕的眼神望着他。
就像一根笔直的线,突然偏离轨道,让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梁康成用签字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老板,艾曼的工作由谁来顶上?”
梁康成道:“你自己定吧。”
助理一呆,“我…我来定吗?”
梁康成微笑,笔在指间转了半圈,“反正她之前做的也无非是订会议室、发通知,把‘下午三点’写成‘15:00’,找个能分清星期几的人来就行。”
助理哑口无言,更不敢多嘴。
“好,好的。”
梁康成将笔停在纸上,淡淡道:“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出去吧。”
他的办公室还坐着一个人。
是芸津承。
助理连忙退出去,还贴心的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了。
芸津承哈哈笑道:“小叔真是好威风。”
“那可比不得你,”梁康成无奈,“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芸津承:“听说你把自己秘书给送进局子去了,所以特地来看看。”
梁康成:“恐怕让你失望了。”
芸津承微挑眉。
梁康成微笑道:“我并不在意一个空有美貌,一心只想上位偷窃的花瓶。”
芸津承:“哎,怎么说也跟了你好几个月,你可真够无情的。”
梁康成没有接话。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芸津承摆正了脸色,道:“不知道你收到通知没,警局那边的。”
梁康成抬起眼睛。
“什么通知?”
芸津承道:“艾曼死了,尸体在第二天不翼而飞。”
梁康成点点头,“然后呢?”
芸津承看向他。
那目光算不上锐利,却带着股观察似的专注,连他最细微的神态表情都不肯放过。
“小叔,”芸津承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吧?”
两人之间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目光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梁康成的眼神沉得像深潭。
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为什么和我有关系?”他支着下巴,轻声说,“津承,你怀疑是我杀了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