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乾念说完,云琛瞪大了眼睛,一连发出好几个灵魂拷问:
“你?挖菱角菜?给我?做饭?”
她伸出一根手指,上下将霍乾念指了好几个来回。
看着那张自小锦衣玉食、千人护卫万人伺候、从没受过世俗毒打的脸,只怕连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都分不清。
她感觉这辈子都不能将“挖野菜”“拌凉菜”这样的字眼,和眼前这位联系起来。
但霍乾念却一脸“踌躇满志”,拎着筐,扛着小锄头,硬拉她跑到后山背坡地,掏出荣江事先给他画好的“菱角菜”图样,开始到处挖挖捡捡。
“琛儿,你坐阴凉下歇着,我很快寻够。”
他将袍子下摆系起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在野草丛里忙忙碌碌。
“你确定?”她托腮坐在树下,无语地看着他一会儿撅着腚,挖出两棵狗都不吃的野杂草,一会儿不小心一脚滑进泥窝里,靴子都差点拔不出来。
再或者将蝎子草当宝贝,挖出来一棵,拍拍叶子掸掸土,然后刺得满手发痛,呲牙咧嘴地直甩手,还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她从旁看得无奈又好笑,连连摇头。
等他终于挖满一筐野菜,立刻马不停蹄地拉着她回营地伙房。
走进伙房门的时候,他虽没有去看她,却明显察觉到她身子一僵。
但他并不发问,只当个没事人一样,开始择菜、清洗。
“荣江说第一步要先干什么来着?”他掏出怀里荣江写好的菜谱,小跑着去拾柴烧水,不忘继续对云琛嘱咐:
“琛儿只管坐着,我马上做一道绝顶好吃的凉菜出来哟——”
结果云琛在小板凳上坐了快半个时辰,霍乾念炉子下的火还没升起来。
他像只大螳螂一样,伸着长腿,俯身趴在炉膛口,拼命地对着里面扇风、吹气,火还没旺起来,整个伙房已浓烟滚滚。
这惹得许多将士以为着火,都跑过来救援,却见霍乾念一脸黑灰地咳嗽着,对众人摆手:
“没事没事。”
好不容易将火烧起来,他动作笨拙地将野菜扔进去,又掏出菜谱翻看,嘴里嘟囔:
“烫三眨眼?这是什么神秘仪式吗?”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严谨地遵循每一个做菜步骤,将脸凑到锅前,认认真真地对着那锅野菜眨了三下眼。
这一幕给云琛看乐了,“扑哧”一下笑出声。
霍乾念也咧嘴高兴着,然后笨手笨脚地将野菜捞出来,开始在调料架上翻找。
“先拿个盐。”他一边念叨,一边拿出一瓶白薯粉。
“再拿个醋。”他“聪明”地打开瓶盖闻了闻,然后将酸梅酱倒了出来。
最后门口围观的将士里,管伙房的军厨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头伸进门,试探地问道:
“将军,要不我来?您都弄好大半了,我来拌一下就成。”
犹豫了一下,霍乾念点头同意。
军厨立刻卷起袖子,三下五除二拌好一盘漂亮的凉菜,挑起一筷子,感叹道:
“好嫩的虎掌草,这一盘子下去,保管上吐下泻,半夜就能上西天——话说将军您亲自挖草、做成菜,这么高的规格,这么猛的毒性,您是要杀谁?”
霍乾念愣了。
他看看盘子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来的美味毒药,看看军厨,又看看云琛,一脸吃惊犯傻的表情,终于令云琛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云琛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从来没见过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霍大将军出糗,周围的将士们也都哄笑起来,然后立马被有眼色的军厨通通驱赶走。
待伙房里又剩下二人时,云琛笑够了,摸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学着他今日的口头禅,假正经地安慰他:
“没事没事。”
他仰头大笑起,爽朗的笑声似要将伙房顶都掀了。
两人就为这么点“凉菜”小事,像两个二傻子似的,互相对着笑了许久。
云琛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许多。
笑过后,她蜷成一团,将自己抱住,轻声问:
“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了,是吗?”
霍乾念挨着她坐下,将刚从储缸里翻出的一个新鲜果子递给她,“恩”了一声。
他是知道了。
叶峮,花绝,不言,包括荣易他们,也都知道了。
原本只是担心她的梦游症,想着既然她梦游来到伙房,那么她的心结多半和黑鳞骑兵的烟城营地的伙房有关。
众人猜测了许多,想她当时潜入对方营地被抓后,也许被关在伙房殴打,也许见证了烟城的俘虏被虐待。
甚至最坏的一种猜想,令叶峮想到却不敢说出来的,是云琛可能被发现女儿身,被人在伙房侮辱了……
可当叶峮三人受霍乾念之命,连夜飞奔到烟城外的黑鳞骑兵营地旧址时。
看着那早已在敌军撤退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伙房,那每一块木板上的斑斑血迹,叶峮心里罕见地升起异样恐惧。
他从一块木板缝隙里掏出一撮人的头发,咬了咬牙,对花绝和不言道:
“动手!挖泔水坑!”
很快,那些被黑鳞骑兵刻意掩埋掉的痕迹,一点点被翻出来。
头骨,肋骨,腿骨。
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有……
密密麻麻的骷髅残骨摞在一起,不见一块皮肉。
不言直接崩溃,趴在坑旁大吐特吐,呕得心肝脾肺都差点吐出来。
花绝骇得头皮都炸了,整个人都是麻的。
到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懂了这小半年来,云琛为何沉寂至此。
光是看着这些残骸,已足够让三个大男人浑身发冷,话都说不出。
可云琛啊,她却亲眼见到了那一切……
那些惨无人道的黑鳞骑兵,是当着她的面,将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
讲述这些的时候,叶峮三人几度泣不成声。
他们可怜云琛,更可怜那两万烟城老百姓。
同时他们也终于明白了云琛的良苦用心。
她沉默不说,是怕一旦走漏黑鳞骑兵吃人的消息,会令全军震动,士气大减。
怕那些苦无战马、只靠两条腿跑着的将士,去与骑高头大马的凶狠敌军作战时,满肚子只有怕被俘虏怕被吃的胆怯。
军心若乱,这仗真真要未打先败了,怎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风光勇猛地打到固英城来。
“现在还不能将消息传出去。”云琛说,“得等我们的将士有足够的战马装备,有足够的信心时,再将黑鳞骑兵的恶行公布于世。”
“我明白。届时‘怕’都变成‘仇’,才是令全军勇战的上策。”霍乾念心疼地搂住她,“只是我的琛儿太苦了,若早些……”
他想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来安慰你,替你分担该多好?
可话未说完,他已明白。
她根本说不出口。
若要她回忆复述那当时惨烈,无异于再逼她经历一遍。
那种绝望和痛苦实非常人能承受。
况且是云琛,这个已将保护国家和百姓视为天职的家伙。
这份眼睁睁看着烟城老百姓惨死的自责和愧疚,让她根本张不开口。
几个月前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此刻已布满阴霾。
“两万人,琛儿,你不是三头六臂的神,怎可能救得了那么多人?若换成我在那样的情景,我不可能做的比你好……”
霍乾念两手捧住她的脸,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琛儿,永远别忘记,是因为你的防布图,我们才攻破黑鳞骑兵拒守的险隘。至此收复的每一寸国土,得救的一个百姓,都是你的功劳。”
云琛没有说话,她目光震颤,缓缓落下两行热泪。
他轻轻亲吻她的眼睛,心疼地抱住她,语气变得平静而森然:
“不着急。黑鳞骑兵做的孽,我们一定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