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国三十三年,大雪节气,雪仍未来。
皇宫夜宴的惊变传遍京都城,霍乾念血溅三尺杀了西炎王的事,令整个楠国上至贵族豪绅,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震惊。
议论声沸腾滔天,人人都在揣测这等荒谬事到底是真是假时,数道皇令犹如金黄色的利箭,自那璀璨无情的皇宫迸射出,再次惊动四野。
一令细数霍乾念藐视皇威、擅自刺杀西炎王、意图挑起国战等重罪无数。
但感念其多年来护国战功,加之诚心交还兵权以示忏悔,特宽恕其死罪,免职免权,贬为平民,罚没霍帮一切堂口、土地、屋宅等财产,所有金银尽数充公。
判令霍乾念终身幽禁霍府。
二令斥责段捷、伏霖、荣易、罗东东一干将领结党营私,冒犯天威,贬为低等将士;云望及家眷罚没所有财务,贬为庶人,流放幽州外。
三令狮威虎威将军,全军取消番号,重新编制分配,其中四十万人马前往东部、南部边境驻扎,沿途分流,每支部队人数最多不可超过两万。
剩余十万人马留守京都,前往百里之外的酆都山演习,无令不得出山。
四令皇恩浩荡,皇帝念及旧情,仍兑现赐婚许诺,许霍乾念与云琛各自婚配,十一月初一完婚。
并令,云琛属从犯,不作重罚,只婚后由夫家仔细看管,无夫令,不得随意外出。
这四道圣旨一出,可谓举国目瞪口呆。
人们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宫变,惊讶霍乾念与云琛那般权势滔天,功绩可载入史册的地位,竟然一夕之间大厦倾颓,被连根拔起,近乎灭绝。
更愕然于,原来多年以来,南璃君所谓的“会为霍乾念,为云琛赐婚”,那奇怪的断句,玩的是最简单又巧妙的文字游戏,意指为二人分别赐婚,从来就没有允许霍乾念与云琛结为婚好的意思。
好一个绝妙恶毒的点子啊!
人们禁不住哀叹,当年怀揣着赐婚许诺、那样无畏奔赴战场的霍乾念,可曾窥见过君王早早生出的谎言和忌惮?
料到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娶到的姑娘,最终却落得一个被赐给皇帝男宠的下场?
英雄落幕总是令人唏嘘,百姓们同情,惋惜,悲叹。
然而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朝廷陆陆续续公布的新令,就令百姓们自顾不暇,没功夫再去替霍乾念和云琛感叹了。
南璃君下令,全面废止摄政王和武丞相上任以来颁布的所有新令。
尝过“仁政”甜头的百姓们,被迫重回从前平庸、纰漏百出的规则之下。
只是又回到老样子而已,尚且能忍,可南璃君的一道新律例,却令整个楠国民怨频生,埋下了祸殃的种子。
此新律例,不仅推翻了云琛作为武丞相时制定的“女子等同权”,竟还与之背道而驰。
下令即日起,楠国境内女子,除皇权特许的女官们,其他女子皆免除一切平权。
全国禁止女子女扮男装,禁止女子抛头露面,禁止女子从商从工从政,禁止女子读书习字,禁止女子未经夫家外出,禁止女子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等等......
除此以外,女子户籍允许买卖、转让和赠与,意味着女人不再是独立鲜活的个人,而沦为可以随意交易买卖、生杀处置的男权附属品。
这等文明倒退千百年的律例,不仅狠狠关上了云琛用尽一生力气、才短暂地打开过的那腐朽礼教的大门。
还连同云琛一起关在里面,撕碎她们头顶的日月,无情地掐住了所有女子的命脉喉咙。
老百姓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南璃君明明自己就是女人,却要如此苛待这世上其他女人们呢?
要知道,有的女子,曾在幽州决战时,还为她上过战场的啊……
新律例颁布的那天,京军便开始了全城巡逻,大街上再也看不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听不见一点女子的声音。
只有云琛自那皇宫偏门被押解而出,死死捆缚在囚车里,垂着蓬乱的头颅,缓缓驶向颜府。
这一去,她也将和所有女子们一样,再难迈出那高深的府门。
路边的百姓们驻足垂首,不忍去看保家卫国、守护了楠国江山一次又一次的战争英雄沦落这下场。
那来时光辉灿烂的凯旋大道,此刻鸦雀无声,只有骨碌碌的车轮声,压过满地阴冷的寒霜。
忽然,一个清亮又激昂的女声打破死寂,气势十足地响彻凯旋大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云将军,她忘了你是英雄!可我不会忘!这天下的老百姓们不会忘!”
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加上女子的声音,让百姓们纷纷惊讶望去。
只见宋禄老伯爵家的五小姐宋俏俏、曹国公家的大小姐曹姝妤,两人站在不远处那已被强行闭馆的凌云武馆二楼,冲着云琛的方向,用力挥舞着一杆匆匆缝制的虎头大旗。
曹姝妤好像全然忘了“体统”和“礼教”是怎么回事,用尽全力对仍垂首不动的云琛喊道:
“云将军!武丞相!把你的头抬起来!看一看你打下的太平盛世!看看你用性命护下的江山百姓!云将军!别怕!她打不倒我们!封不住我们的嘴!”
云琛依然没有抬头。
其实早在宋俏俏喊出第一句话,她就认出了那声音。
只是她不敢抬头去看。
她怕叫宋俏俏和曹姝妤看见自己双眸溢满泪水,亦怕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果然,宋俏俏和曹姝妤喊了没几遍,立马就有大队的巡逻京军冲上来,将两人扭下二楼。
宋俏俏人虽然被两个禁军拖拽着,可口中还是不断大喊着“她忘恩负义”“她不配这天下之主!”
所有人都能听出来,那个“她”就是指南璃君,感叹宋俏俏勇敢无畏的同时,也替她和曹姝妤捏了把汗。
敢当众讽刺皇帝,说出这等造反言论,还公然违背女子不许抛头露面和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的新律例,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等着这两个女孩子。
随着囚车渐渐离去,宋俏俏和曹姝妤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云琛最后能听到的,是宋禄老伯爵慌张心痛的乞求,垂暮的老人空有爵位而无实权,只能对着年轻冷酷的京军卑躬屈膝,连连哀求不要对宋俏俏动刑。
曹国公家也匆忙来人拉曹姝妤回去,倚仗曹国公家的权势,硬着头皮与京军推搡起来。
云琛终于敢抬起头,泪水一颗颗落在脖间冰冷沉重的铁枷上,混合着铁质的腥味,流进脖颈处早已磨烂的伤口,蛰得皮肤刺痛。
她回头望去,莫名有种虽无敌军进犯、这泱泱楠国却已走到乱世与迟暮的错觉。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若发兵屠戮,让这京都血流成河,就对了吗?
有生以来,她第二次动摇。
第二次觉得,若这天下无王,由百姓做主,该多么好……
在这样无尽的混乱与纠结中,一个时辰后。
囚车停在了匆忙翻新过的颜府正门口。
棕漆的府门大开,颜十九白衣如雪,发冠如玉,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绝世贵公子,高大的身姿临风而立,笑盈盈地望着她。
他抬手示意押解的禁军为云琛卸去所有枷锁,在云琛因连日苦楚、身心饱受折磨而站不稳要摔倒的时候,大步流星冲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颜夫人,余生不吝指教,小生倾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