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颜府下人们的话来说,云琛刷马,比她自己洗澡都勤快。
每日清晨练完剑,云琛便要将屠狼驹和吞云兽牵到院子里刷洗。
日日一小刷,五日一大刷。
先用硬毛刷将马儿从头到脚刷去浮毛浮灰,再用粗齿刷疏顺尾毛和鬃毛。每日小刷就算完成。
大刷的时候,则还要为马儿通身水洗、擦干、清洁马嚼子和缰绳等等。
今日恰好该大刷,颜十九走进院子的时候,云琛正准备用雪给马洗澡。
冬天刷马不能用水,云琛提了两大桶雪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瓷白的小臂,徒抓起桶里的雪,毫不在意纤细的手指已冻得通红,一点点往马身上搓洗。
瞧云琛衣裳单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的样子,颜十九莫名觉得心疼又可爱,有种想将她拥入怀中,为她好好暖一暖身子的冲动。
“哟,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云琛和颜十九打招呼。
颜十九将身上的狐皮大氅解下来,恶作剧似的重重扔在云琛头上。
等她将大氅拿开的时候,整个头发都蹭得毛茸茸乱糟糟,颜十九已经接替了她的活,开始拿雪块刷马。
吞云兽还好,除了对颜十九笨拙的刷马动作表示无奈,鼻子里喷两下气以示不满,其他倒没什么。
但屠狼驹就行不了。
这是匹只认霍乾念的烈马,除了霍乾念,也就云琛能近它的身。
对于颜十九的刷洗,屠狼驹表现得十分抗拒,不停甩头摆尾甚至尥蹶子,不肯叫颜十九亲近。
颜十九用力拽住屠狼驹的缰绳往下压,口中不停呵斥,试图让屠狼驹安静,始终不能成功。
他忍不住小声咒骂:
“倒和你主子一个脾气,我偏生要你俩低头,不低,我自有一千个法子等着你们!”
云琛听不清颜十九在嘟囔啥呢,从她的角度看去,屠狼驹越来越烦躁,已经有要暴走的架势,颜十九还跟个大傻子似的浑然不觉,在那对着马念什么听不清的咒语。
为了防止屠狼驹突然攻击颜十九,云琛只能将他拽到一边,自己上前安抚马:
“我来吧。”
云琛抓住缰绳,任由屠狼驹甩头发脾气,她的手只随着屠狼驹一起动作,并不用力,口中发出轻轻的“嘘”声,就像哄孩子那样有耐心。
屠狼驹很快从暴躁变得安静,将马头抵在云琛肩膀,顺从地由云琛抚摸,发出低低的轻啼,像在对她撒娇诉苦。
颜十九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既感叹云琛训马的本事,又瞧云琛对马儿特别耐心温柔的样子,控制不住心里发酸。
好像……有种吃醋的感觉?
他自己都感到无语,怎么对匹马也吃味?疯了吧?
“烟熏马肉你爱吃吗?”
颜十九少有的嘴比脑子快,问了这么一句。
云琛和屠狼驹、吞云兽瞬间原地弹开三步远。
云琛架势防备,表情惊恐:
“你干啥?”
马是战友,除了弹尽粮绝万不得已,云琛绝不会吃马肉。
颜十九打哈哈遮掩过去,暂时放弃了要把屠狼驹“烟熏”的想法。
为了展示友好,他殷勤地跑去给吞云兽擦背。
云琛用怀疑的目光盯了颜十九好一阵,才慢慢放下戒备。
两人将两匹马儿从头到脚刷得干干净净,皮毛都反光了,才停下来休息。
颜十九哪里干过这种活,加上一夜没睡,这会累得坐在矮凳上直抹汗。
云琛好像仍没有结束,牵着屠狼驹和吞云兽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仔细打量马儿的走路姿势,砸吧砸吧嘴:
“该修蹄子了。”
说罢,云琛从屋子里搬出一整套工具,在颜十九惊讶的注目中,熟练地将马儿一只蹄子固定好,拿起小锤和蹄钳,开始拆旧马蹄铁。
接着刮蹄叉,拿大毛刷清理蹄子上的泥土杂质,用蹄刀刮去多余的部分,用长蹄钳剪掉多余的蹄壁,直到露出乳白色的蹄面,再用锉刀一点点修平,钉上新的马蹄铁。
这一幕对颜十九来说,实在是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云琛却做得相当熟练又自然,一看就是颇有经验的“老师傅”。
颜十九一边托腮看着云琛修马蹄,一边忍不住发问:
“修马蹄这种小事,你都要自己做吗?我府上多的是饲马仆人,让他们做就好,你只管骑马呗。”
“那不一样。”云琛手里忙不停,头也不抬地回答,每修完一个马蹄,还要弯起来给马儿瞧瞧,像小厮征求老爷意见似的:
满意不?
她对待马的方式,近乎对人一样平等和尊重。
这又让颜十九觉得有趣了。
“爱马到你这种程度,实属罕见。大多数人喜欢猫、狗、鸟、马,也就闲时逗弄一二。即使出生入死的战马,最多不过添些好饲料,不会到你这种程度。”
“‘闲时逗弄’?那是利用,不是爱。”云琛说。
这话令颜十九愣了一下。
云琛继续说:“爱人也好,爱动物也好,爱要用心,爱是时时挂念、常常照顾。高兴时逗弄把玩,不高兴时便丢到一边,那是满足自己的‘豢养欲’而已,不是爱。”
说完这些,云琛开始修第三只马蹄了。
她的表情理所当然又轻松,却叫人从这最简单的话语里,清晰地感受到她至情至性的纯善。
人要究竟怎么样,才能长成这样五官漂亮、三观还正得发邪呢?
颜十九想不出来,面色阴晴不定,目光闪烁来回,许久才微微一笑:
“说得对。爱要用心。”
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修马蹄,瞧着又臭又脏的马蹄一点点变干净,不觉看痴,又进入一种特别安宁而全神贯注的状态,就像看云琛舞剑那样入迷。
耳听着修剪马蹄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他忽觉困意上涌,眼皮子沉地打架。
等云琛给两匹马儿全部修完蹄子的时候,颜十九已经头倚廊柱,坐在小板凳上睡着了。
他眉宇平静,呼吸均匀,睡得像婴孩般深沉香甜。
云琛失笑,心道:我在这修马蹄累得一头汗,搞半天给你小子助眠呢?
她两手叉腰,歪头打量熟睡的颜十九,琢磨是把他喊醒呢,还是叫人把他扛回屋?
最后看他睡得恁香,实在不忍打扰,决定就这样由他去吧。
她将刚才那狐皮大氅盖在他身上,拍拍手,吃午饭去了。
待她吃罢饭,颜十九还是没醒。
怕吵着他,她不好带仆人们一起搬桌椅啥的,只能无聊地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颜十九的书房。
自她与颜十九成婚以来,颜十九虽嘴上轻佻不饶人,实际行动上却很自觉。
她睡了寝屋,他便去睡书房,说那儿书多,他入睡快,比客房好。
为了避嫌,保持朋友的距离,除了给颜十九换过一张书桌,其他时间,她都很少到书房来。
府里下人们也都习惯了这对白天恩恩爱爱打情骂俏、夜里却从不共枕眠的奇怪夫妻。
眼下闲得无聊,她走进书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小人书之类的。
却见颜十九书房里,数排书架上,除去些装饰的花瓶和琉璃玉器,其余全是什么兵书、谋权、谈史等书籍。
枯燥又高深,和颜十九平时的做派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她断定颜十九买这些书回来是为了装“文化人”,或者纯粹为了催眠,正琢磨该怎么腌臜他呢,万宸突然鬼影一般,从书架后面冒了出来,吓了云琛一大跳。
她“啊——”一声大叫,整个人下意识后退,摆出战斗姿态,“砰”地撞到了第一排书架。
书架左摇右摆,发出一声又臭又长的“嘎吱”声。
云琛和万宸眼睁睁看着书架倾斜,重重倒向第二排的书架,紧接着第三排、第四排……
不过一瞬间,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外加噼里啪啦碎瓷爆裂声过后,整个书房就剩云琛和万宸还站着。
其余书架全部躺倒,漫天飞舞着各种纸片和灰尘。
饶是万宸那么眼疾手快,也只来得及抢救下一个方口青砚甁。
万宸看着手里的瓶子,瓶口有缺角,是前两天他从密室离开时不小心碰到的。
想到这是颜十九最喜欢的物件之一,万宸当时没敢告诉颜十九,正愁该怎么办呢,这好几千两的玩意儿该怎么补。
这下好,平账的来了。
万宸与目瞪口呆显然被吓到的云琛对视上。
面面相觑中,他两手一松,那方口青砚瓶直直掉落,“啪”得在地上摔得稀碎。
这一声也终于令云琛回过神,瞪大眼睛看着万宸:
“你你你你……”
她还没“你”出个所以然,就见颜十九大步流星,急急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