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的风裹着深秋的萧瑟,刀子似的刮过姜啸的脸颊。
他站在村口那株虬结的老槐树下,脚下是半人高的枯黄野草,疯长着,几乎吞没了残存的半截土墙。几片焦黑的木梁斜插在草丛里,是当年那场大火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三千年前,这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他在这里打猎劈柴,像个真正的山野村夫,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一切烧成白地。
“物是人非……”
姜啸低语,重瞳扫过荒芜的村落,眼底一片沉寂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
七级剑帝巅峰的修为早已返璞归真,气息内敛如顽石,唯有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他转身欲走。
“公……公子?”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颤巍巍地从旁边传来。
姜啸脚步微顿,侧头看去。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汉,佝偻着背,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木车,正停在老槐树的另一侧。车上插着一簇簇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在满目枯黄中显得格外刺眼。
老汉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死死盯着姜啸的脸,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是……是您吗?那位……那位带着位爱笑娘子的公子?”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乡音和那红艳艳的糖葫芦猛地撞开。
三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秋,他牵着青玲珑的手路过此地。
那时的青玲珑,还不是威震青丘的九尾天狐,只是个初化人形对人间烟火充满好奇的小狐狸,她一眼就爱上了这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缠着他买。
“玲珑……”
姜啸的心口,那柄沉寂的巨剑虚影,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老汉布满老茧的手上。
那双手正颤抖着,从草靶子上拔下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
“给……给您……”
老汉将糖葫芦递过来,声音哽咽,“这么多年了,老汉我还记得那位娘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这糖葫芦还甜,她……她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姜啸沉默地接过那串糖葫芦。
晶莹的糖壳在秋阳下折射着微光,山楂饱满红润,一如当年。
他指尖微动,一枚温润的灵玉无声落入老汉破旧的衣兜里。
“她很好。”
姜啸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这串,我替她吃了。”
他咬下一颗山楂,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裹挟着尘封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
青玲珑鼓着腮帮子满足咀嚼的模样,嘴角沾着糖渣的娇憨,还有她亮晶晶的眼眸里,映出的全是他的影子。
咔嚓……
山楂核被姜啸无声碾碎。
他转身,将剩下的糖葫芦轻轻放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上,如同祭奠一段逝去的平凡时光。
“走了。”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
他一步踏出,身影已在百丈之外。
只留下老汉在原地,望着那串放在树根上的糖葫芦,老泪纵横。
凤羽城。
昔日的边陲小城,如今已扩建数倍,高墙耸立,车水马龙,喧嚣鼎沸。
城门上凤羽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股蒸蒸日上的俗世繁华。
姜啸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旅人,随着人流缓缓入城。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循着记忆,走向城西那片曾经属于翠云阁的区域。
然而,眼前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记忆里那座古色古香药香弥漫的翠云阁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七层高楼,飞檐斗拱金碧辉煌,巨大的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烫金大字——聚宝楼。
门口站着两排气息彪悍的护卫,最低也是三级灵境修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
姜啸站在街对面,看着那气派非凡的聚宝楼,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赵循那个老狐狸当年为了拉拢他可是下了血本,如今连他孙子的产业都如此兴旺了么?
他抬步,径直朝聚宝楼大门走去。
“站住。”
刚踏上台阶,一名护卫头目便横跨一步挡在姜啸身前,眼神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姜啸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这珠光宝气的聚宝楼前,显得格格不入。
“阁下有何贵干?若是买卖,请出示身份玉牌或资产凭证。”
护卫头目声音冷硬,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姜啸眼皮都没抬一下,脚步不停。
“嗯?”
护卫头目眉头一拧,手已按上腰间刀柄。其余护卫也瞬间警觉,目光如刀般锁定姜啸。
“住手。都给我滚开。”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带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尖锐声音从楼内炸响。
只见一个穿着华贵锦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从楼内冲了出来。
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护卫,冲到姜啸面前,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姜……姜爷爷,是您老人家。”
“小的赵有财,赵循是我祖父,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老人家。”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清脆响亮。
门口所有护卫都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这位平日里眼高于顶,在凤羽城也算一号人物的少东家,此刻像个孙子一样对着一个布衣青年点头哈腰,自扇耳光。
姜啸停下脚步。
目光落在赵有财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赵循的影子。
“赵循的孙子?”
姜啸语气平淡。
“是是是,小的正是。”
赵有财点头如捣蒜,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上。
“爷爷您老人家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上好茶上好茶。”
他手忙脚乱地驱赶开呆若木鸡的护卫,亲自为姜啸引路,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姜啸并未挪步,只是淡淡道:“我记得当年在翠云阁,赊过一批紫杉珠。”
赵有财浑身肥肉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记……记得,爷爷您记性真好。那……那都是陈年旧账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祖父他老人家临终前还念叨,说能为您效力,是他赵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那点东西权当孝敬您老人家了。”
“哦?”姜啸眉梢微挑,“可我听说,账单还在?”
赵有财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哭丧着脸:“在……是在……但那都是祖父糊涂,放着落灰的废纸,小的这就去把它烧了,立刻马上。”
他转身就要往楼里冲。
“不必了。”
姜啸的声音让他僵在原地。
“留着吧。”姜啸的目光扫过眼前金碧辉煌的聚宝楼,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当年那个精于算计却又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的赵循,“故人旧物,也算是个念想。”
他不再理会几乎要瘫软的赵有财,转身一步踏出,身影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
赵有财看着姜啸消失的方向,半晌才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护卫们面面相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位布衣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山巍峨,云雾缭绕。
天机阁七十二峰,如同七十二柄利剑直插云霄,气势恢宏仙家气象更胜往昔。
姜啸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前的巨大广场上。
巨大的白玉牌坊高耸入云,上书天机阁三个古朴大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牌坊下两队身着银白执法袍气息精悍的弟子肃然而立,眼神锐利如鹰。
他刚踏上通往山门的青石台阶。
“站住。”
一声冷喝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一名面容冷峻眼神如刀的中年男子,身着镶金边的执法长老袍服,从牌坊后转出,挡在姜啸面前。他身后两名执法弟子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剑柄气机隐隐锁定姜啸。
“此乃天机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冷峻长老目光如电,扫过姜啸那身与周围仙家气象格格不入的青布长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报上名来,所为何事?可有阁主或长老手谕?”
他正是新任执法长老木天鹰,龙言道一脉的嫡系,素以铁面无私刻板守旧着称。
姜啸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姜啸,回山看看。”
“姜啸?”
木天鹰眉头皱得更紧,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具体是谁。
前任阁主?那个传说中判出天机阁入赘青丘妖族的姜啸?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前任阁主?”木天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天机阁阁规森严,无阁主令谕或长老会传召,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山门,尤其是身份不明的前任。”
他特意加重了前任和身份不明几个字,眼神中的戒备与轻蔑毫不掩饰。
一个失踪多年据说早已陨落的前阁主突然出现,还如此寒酸,谁知道是不是冒牌货?
姜啸终于抬眼,重瞳之中古井无波,倒映着木天鹰那张冷硬的脸。
“无召不得入内?”
他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