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人影来回无声,未曾惊动房间里的母子二人。故而,老夫人与她那所谓的“野儿子”,对此自是毫无察觉。
霜序将旧宅中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裴桑枝听。
裴桑枝眉梢一挑:“竟比我预想的还要热切几分,星火尚未拾柴添薪,便已呈焚身之势。”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古话诚不欺她。
“那就继续好生盯着,依计该配合便配合着。”
霜序恭声应道:“奴婢明白,请姑娘放心,此事定然会万无一失。”
姑娘已布好大局,四公子有拾翠盯着,“野儿子”则由她负责。并非自夸,若此番再有差池,她与拾翠也无颜再留下伺候,不如自请重回皇镜司受训,免得在外丢了国公爷的脸面。
裴桑枝微微颔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又道:“我曾在一本杂记中读到,生有轩冕,服位谷禄、田宅之分;死有棺椁绞衾、圹垄之度。”
“裴临允终究是永宁侯府的公子,他的棺椁须得提前备妥,总不能等人去了才仓促下葬。我记得,永宁侯为裴谨澄置办的是上好的乌木棺。而裴临允……总归会死得比裴谨澄更有价值些,棺木自然也不该逊于乌木之质。”
霜序:……
裴桑枝舒展了下身子,盈盈站起来:“走吧,也该回府会会他了。”
想来,此刻的裴临允应已沐浴更衣,周身也该再无先前那般污浊之气了。
……
问心院。
裴桑枝勉强牵起一抹笑意,轻声问道:“四哥,不知这问心院收拾得可还合你心意?”
裴临允一眼便看穿了裴桑枝强撑的笑颜,语带忧切道:“桑枝,你在养济院负责的那批米粮,出的纰漏可都处置妥当了?”
“岑女官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这么一点事情,竟也扬言要闹到御前。”
裴桑枝忙轻声制止:“四哥慎言。”
“我终究是欠着岑女官人情的。更何况,能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本也是我的福分。”
裴临允叹道:“在四哥面前,何必还说这些客套话。”
“养济院那地方,终日不是跟老弱病残打交道,便是要面对家徒四壁的贫苦之人。上京城中那些金尊玉贵的闺秀,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在那里能耳濡目染出什么福气?能不沾上一身穷酸气,便已是万幸。”
裴桑枝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滞,心中暗忖:裴临允这棺椁,倒也不必备得太过隆重华贵了。
可能是炮仗的性子,说出话总是有些不中听。
“四哥。”裴桑枝淡淡瞥了裴临允一眼,语气幽沉:“再穷酸,能比得上我认祖归宗之前的光景吗?”
“那时的我,老弱病残四字,一人便能占了三样。你说旁人家徒四壁、贫苦不堪,四哥可知道,我曾为熬过一个刺骨的寒冬,甚至在乱葬岗扒过死人的袄子。”
“那尸身冻得僵硬,我一边磕头赔罪,祈求满天神佛保佑,一边闭着眼咬紧牙关将袄子扯下。洗净之后,还是裹在了身上。那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穷酸气、晦不晦气。”
“况且,四哥可曾想过,我也曾是受过养济院恩惠的人。”
“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便骂娘。”
“还望四哥日后……莫再对养济院抱有那般偏见了。”
裴临允脸上顿时一阵臊红。
当初桑枝流落在外、受尽苦楚之时,他却正尽心竭力地呵护着春草,恨不能将上京城中最华美的衣裙、最时兴的首饰全都捧到她面前,只为让春草成为人人艳羡的闺秀。
“是我不对不住你。”裴临允将头深深低下,声音里满是歉疚:“若我能像裴谨澄那般敏锐,早三年识破春草并非亲妹妹……我定会倾尽所有去查访、去寻找,早早接你回来,也不至于让你平白多受这一千个日夜的苦。”
裴桑枝眼底掠过一抹嘲弄的笑意,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动听
裴谨澄即便早早知晓了真相,心中盘算的也不过是犹豫着是否该寻出她的下落、除之以后快,何曾想过要接她回府,好好补偿与疼惜?
彼时,裴临允的念头……只怕也相差无几。
“你不会那样做的。”裴桑枝语气平静,却说得斩钉截铁。
戏要演,却也不可太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最易触到人心最薄弱之处。
“四哥莫非是忘了,我认祖归宗之后,你是如何对我拳脚相加的?别的不说,只提老夫人寿宴那日,若非我及时求饶,你怕是会攥着我的头发,一次次将我的头按入吉祥缸中,任由冰冷锋利的薄冰割过我的脸,直至腻了,再将我重重摔在地上。”
“你那时满心满眼都只有裴春草。我的一言一行,在你看来皆是与她争抢。于是你动辄大怒,一次次责打辱骂,更纵容下人肆意欺侮于我。”
“即便早三年接我回来,也不过是让我早三年看清,血脉至亲,能凉薄至此,也能早一日失望罢了。”
“如今我既愿与四哥化干戈为玉帛,旧事便不必再提。也请四哥……莫再执着于那些永无可能的假设,徒惹伤怀。”
裴临允喃喃低语:“桑枝,我是真的……知道后悔了。”
“在大理寺狱的这些日子,每当脸上的伤疼得钻心,我就不由得想起曾经那般对你。我总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此下场,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我是真的后悔了。”
裴桑枝抬眼望向裴临允脸上的疤痕,于心底无声应道:是了,这当然是报应。
“四哥,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如今大理寺已公断,裴谨澄之死一事,你至多也只算过失杀人。既已出狱,便是无债一身轻。不知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毕竟,真的离死不远了。
裴临允抿了抿唇,神色郑重道:“桑枝,在答你之前,容我先问三件事。望你……能如实相告。”
“这很重要。”
裴桑枝微微颔首:“四哥请问。”
裴临允沉吟片刻,道:“其一,我想知道春草现下如何。自母亲拿到放妾书、将她接出成府之后……是如何安置她的?”
裴桑枝轻轻一笑:“四哥对春草,当真是兄妹情深。”
“母亲原将她安置在城南一处二进小院中,配了婢女和大夫照料。后又忧心她心情低落,特地从江南接来春草的亲生爹娘,让他们阖家团圆。如今已离京,去往山清水秀的乡间静养了。四哥若实在思念,我可差人接她回侯府一聚。”
裴临允眼神微冷:“哪里是我与春草兄妹情深,分明是母亲同她母女连心。你瞧这安排何等周到,既顾全她的身体,又顺遂她的心境。春草她当真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吗?”
他略作停顿,语气转深:“桑枝,你还是这般以德报怨。就连对夺你十四年身份的春草,也未曾落井下石。心肠如此柔软……将来该如何是好?”
裴桑枝:受之有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