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亲自上前虚扶,言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这无疑是一种高明的笼络手段。
周围的鲁肃满面春风,而周瑜脸上那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则像一层薄雾,让人看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热络的气氛中,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不敢放松。
按照常理,此刻我应当立刻俯身叩拜,行受职之礼,以示对君主的尊崇和对职位的接受。
然而,我却不能这样做。
我若真的行了那大礼,便等于在事实上承认了自己已归属于江东麾下,
这不仅违背了我此行的初衷,更可能给远在夏口的主公(刘备)和孔明带去极大的困扰和误解。
我必须在接受这个充满诱惑的“参军”身份的同时,清晰地界定我的立场和职责范围。
因此,在孙权松开虚扶的手后,我并未顺势下拜,
而是再次深深一揖,挺直了身躯,目光诚恳地迎向孙权,语气不卑不亢地说道:
“吴侯错爱,昭感激莫名。
然昭此来江东,身负主公(刘备)托付,首要之务,乃是促成孙刘联盟,共御曹贼。
昭斗胆领受参军之衔,并非贪图荣禄,实乃感佩吴侯为天下苍生、汉室江山奔走的决心,
亦是为了能更有效地协调两家之力,互通声气,戮力同心,以期早日达成联盟抗曹之大计。
故此,昭虽领参军之名,然身份仍是汉左将军(刘备)麾下使臣。此节,恳请吴侯明鉴。”
我这番话,说得极为小心。
既表达了接受任命的诚意(感佩吴侯、为联盟大计),
又明确重申了自己的使者身份和首要任务(促成联盟),
更重要的是,将接受参军职务的目的,牢牢地框定在了“为更好地促进联盟协作、共同抗曹”这个框架之内,
巧妙地避开了“投效江东”的嫌疑。
这既是向孙权表明我的原则,也是说给可能存在的、江东内部反对声音听的,更是对我自己内心底线的一种坚守。
孙权听了我的话,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何等聪明,自然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微微颔首道:
“子明先生顾全大局,忠于故主,高风亮节,孤甚为钦佩。
先生所言极是,孤任命先生为参军,正是看重先生能在孙刘两家之间,起到沟通桥梁之作用,使我两军协同作战,更为顺畅。
先生使者之身份,孤自然尊重。”
他轻轻一句话,便认可了我的说法,将我的“不拜”和“使者身份”都合理化了,显示出极大的气度和掌控力。
这让我心中暗凛,孙权此人,绝非仅仅凭借父兄余荫的守成之主,其心机城府,远超常人想象。
既然身份和立场的大方向已经定下,接下来便是具体的权责范围了。
这同样是关键所在,直接关系到我未来在江东能接触到多少核心信息,能发挥多大作用,以及需要承担多少风险。
我略一沉吟,主动开口道:
“承蒙吴侯信任,委以参军之职。
为免日后行事有所疏漏,或越俎代庖,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昭斗胆请教吴侯,不知昭在此参军之位上,具体职权范围为何?
以便昭能恪尽职守,不负吴侯所托。”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以请教的口吻提出这个问题,既显得谦逊,也掌握了定义权责的主动权。
孙权闻言,似乎早有准备,看向一直侍立在侧的周瑜,微笑道:“公瑾,此事你意下如何?”
他将问题抛给了周瑜,这既是对周瑜这位大都督的尊重,也是一种试探,看看周瑜对我这个新任“参军”的态度。
周瑜上前一步,对我略一拱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军人的干练:
“陆参军既是为了协调两家抗曹之事,军务自然是重中之重。
依瑜之见,凡涉及对曹军动向之研判、两军协同作战之方略、以及战前准备之重要军议,
陆参军皆可列席旁听,畅所欲言,提供卓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为便于陆参军了解敌情,我江东水陆两军所获曹军之部分非核心军报、探哨文书,亦可供陆参军查阅。
若陆参军在分析军情、制定策略时,需要调用少量非涉密的资源,
譬如绘制沙盘舆图所需之物料、传递紧急军情所需之快船驿马等,
可向鲁参军(鲁肃)或直接向瑜提出申请,酌情批复。”
周瑜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界限分明。
他同意我列席重要军议、查阅部分军情、申请调用少量资源,这已经给予了我相当大的便利,足以让我接触到不少关键信息。
但同时,他也巧妙地设置了限制
——“部分非核心军报”、“少量非涉密资源”、“酌情批复”,
这些词语都留下了极大的操作空间,确保了江东的核心机密不会轻易外泄。
我注意到,周瑜在提到资源调用时,特意将鲁肃放在了前面,
这既是尊重鲁肃作为文官参军的地位,或许也暗示了通过鲁肃申请可能会更顺畅一些?
而直接向他申请,则可能面临更严格的审查。
孙权听完周瑜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道:
“公瑾所言甚是。除此之外,”
他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孤知先生对江上之事颇有见地,
我江东水师冠绝天下,其中亦有如锦帆卫一般,行踪莫测、擅长奇袭之精锐。
若先生在参赞军机之时,有涉及此类特殊力量配合之奇策妙计,
亦可与子敬、公瑾商议,若确实可行,孤亦可准许建立有限之联系,便宜行事。”
来了!
孙权果然提到了“锦帆卫”(虽然用了更模糊的“此类特殊力量”),这显然是对我之前在江畔观操时表现出的兴趣的回应,也是抛出的又一个巨大的诱饵!
能够与江东最精锐的水上力量建立联系,哪怕只是“有限的联系”,对我后续执行某些“暗线”计划,都将带来难以想象的便利!
我的心头再次一阵火热,但理智告诉我,越是诱人的果实,越可能暗藏毒刺。
孙权此举,固然有拉拢我的意思,但也可能是在试探我的野心,看看我是否会急于染指江东的核心武装力量。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审慎,再次躬身道:
“吴侯与都督思虑周详,安排妥当,昭拜服!
有此权限,昭已有信心,能更好地为主公、为吴侯效力,分析曹军虚实,献计献策。
至于江东内部军政事务、兵马调动、将领任免等,非昭职责所系,昭绝不敢妄言置喙,亦无意探询。
昭唯愿专注于对敌之策,协调两家,以期早日击破曹贼,此乃昭作为参军之本分。”
我这番话,再次明确了自己的定位和边界。
在感激孙权和周瑜给予权限的同时,主动声明不干涉江东内部事务,将自己的职责牢牢限定在“对外抗曹”和“协调联盟”这两个方面。
这既是向他们保证我不会越界,也是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安全、不易被卷入江东内部纷争的空间。
孙权听后,抚掌笑道:
“好!子明先生快人快语,深明事理!有先生此言,孤便放心了!日后军中事务,便有劳先生费心了!”
周瑜也微微颔首,眼神中似乎少了一丝戒备,多了一丝认可,但那深处,依旧如同平静的湖面,深不见底。
鲁肃则在一旁连连称善,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
至此,关于我“江东参军”的身份、立场、权责范围,总算在一番微妙的博弈和试探中,初步定了下来。
我成功地在接受这个职位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
明确了自己的行动边界,也为自己争取到了接触核心信息、调用部分资源的权力,
甚至还获得了与江东精锐力量建立联系的一线可能。
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和陷阱,但至少,我已经成功地在江东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为自己,也为我们共同的事业,撬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缝隙。
受命非拜,权责初定。
这江东参军之路,我陆昭,算是正式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