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行“才学举荐制”的政令颁布后的第三天,阎圃再次领着几位汉中士族的核心人物,求见于太守府。
这一次,他们不复上次的仓促与愤怒,而是显得更加“从容”,或者说,是有备而来。
每个人都穿着整齐的深衣,头戴冠帽,步履沉稳,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严肃表情,
仿佛不是来议事,而是来参加一场决定生死的谈判。
我依旧在正堂接见他们。徐庶侍立在侧,神色平静如水。
孙尚香按剑站在稍远的位置,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视着来人,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雌豹。
老吴则带着几名亲卫,不动声色地守在堂口,看似随意,实则封锁了任何可能的异动。
石秀和糜信则如同影子般,隐在堂内不显眼的角落,默默观察着一切。
气氛,从他们踏入正堂的那一刻起,便已凝重如铁。
“陆太守。”
阎圃率先开口,微微躬身,姿态倒是比上次恭敬了些,但语气中的疏离感却更重了,
“我等乡梓耆老,听闻太守推行‘才学举荐制’,心中惶恐,辗转反侧,数日难安。
今日冒昧再访,实乃有几处疑虑,想向太守当面请教,还望太守不吝赐教。”
“阎公请讲。”我抬手示意,声音平稳,“昭洗耳恭听。”
阎圃直起身,目光直视着我,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太守欲以考试选拔官吏,此举古未有之!
自高祖以来,察举孝廉、征辟贤才,乃国家抡才大典,
行之二百余年,纵有微瑕,亦是维系朝纲、安定地方之根本。
太守骤然废弃祖宗之法,另搞一套,将我等世代传续之规矩视若无物,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此其一,我等不解!”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便接口道:
“其二,太守言‘唯才是举’,听似公允,实则荒谬!
治国安邦,岂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便可胜任?
非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熟稔典故、家学渊源者,如何能通晓政务,体察民情?
寻常百姓,汲汲于生计,目不识丁者众,纵有小慧,亦不过市井小吏之能,岂能担当郡县重任?
太守欲让此辈与我等士人同列竞争,岂非缘木求鱼,视国事如儿戏?”
“正是!”
另一位身材微胖的士绅立刻附和,语气激动,
“太守此举,名为‘唯才’,实为‘乱政’!
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乃圣人定下之纲常伦理。
若农夫可弃耕从政,商贾可捐资入仕,工匠可放下锤凿论道,那这天下岂不乱套?
上下失序,尊卑颠倒,国将不国!
此其三,我等忧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显然是事先商议好的说辞,层层递进,将矛头直指新政的核心,
试图从法理、实践、伦理三个层面彻底否定“才学举荐制”。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在冷笑。
这些论调,无非是门阀士族维护自身特权的陈词滥调,
用所谓的“祖宗之法”、“圣人教诲”来包装他们垄断权力的私心。
待他们说完,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阎圃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他们似乎很有信心,认为这番“大道理”足以让我这个“年轻识浅”的外来太守哑口无言,知难而退。
我将目光转向徐庶。
徐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诸位先生所言,恕元直不能苟同。”
他先是对着阎圃等人微微一揖,礼数周全,随后朗声道:
“其一,所谓‘祖宗之法’,亦非一成不变。
高祖承秦制,文景行黄老,武帝尊儒术,光武中兴亦有损益。
法者,所以适时也。
今汉室衰微,群雄并起,正需革故鼎新,
选拔真正能匡扶社稷、安抚黎庶之才,岂能墨守成规,抱残守缺?
陆太守推行新制,正是顺应时势,为国选贤,何错之有?”
“其二,诸位言‘非士族不能治政’,此论未免过于武断。”
徐庶微微一笑,
“古有傅说起于版筑,伊尹耕于有莘,皆非显赫出身,然终成一代名相。
圣人亦云‘有教无类’,可见才能品德,与出身门第并无必然关联。
我等推行考核,笔试考学识,面试察言行,评议观德品,三者并重,
优中选优,正是要打破门第之见,让真正有才干、有德行者脱颖而出。
难道诸位认为,汉中百万生民之中,除了士族子弟,便再无可用之才了吗?”
这句反问,如同一记重锤,敲在阎圃等人的心上,让他们脸色微微一僵。
徐庶没有停顿,继续道:
“其三,至于纲常伦理,更非阻碍选贤任能之借口。
士农工商,各安其分,是指社会分工,而非阶层固化,永世不得逾越。
若农夫有治世之才,为何不能为官?
若商贾有经世之策,为何不能献计?
若工匠有奇思妙想,为何不能报国?
唯才是举,人尽其才,方能使国家强盛,百姓安乐,这才是真正的‘纲常’,是最大的‘伦理’!
诸位固守门第之见,将贤才拒之门外,任其埋没乡野,那才是真正的‘乱政’,是‘动摇国本’!”
徐庶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将对方的论点一一驳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阎圃等人显然没料到徐庶的辩才如此犀利,一时间竟有些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我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转冷:
“徐先生所言,亦是本官之意。
‘才学举荐制’势在必行,绝无更改之理。
此次考核,旨在选拔真正能为汉中百姓做事之人,而非装点门面、坐食俸禄之辈。
诸位若真心为汉中着想,便该摒弃门户之见,
或举荐贤才,或督促子侄勤学上进,以真才实学报效国家,而非在此空谈祖制,阻碍革新。”
“陆太守!”
阎圃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猛地抬起头,眼神阴鸷地盯着我,
“你当真要一意孤行,与我汉中士族为敌吗?”
来了!
我心中冷笑,图穷匕见,终于不再掩饰了吗?
“阎公此言何意?”
我明知故问,语气平静,
“昭推行新政,乃为公义,为汉中长远计,何来与士族为敌之说?
莫非在阎公眼中,汉中士族的利益,便凌驾于汉中百姓和朝廷法度之上吗?”
“你!”
阎圃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旁边的清癯老者冷哼一声,接口道:
“陆太守,话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这新政,分明就是要夺我等士族立身之基!
自古以来,官场便是士人之官场,你却要让那些泥腿子来分一杯羹,我等岂能容忍?”
“不错!”
胖士绅也跟着叫嚣,
“陆太守,你莫要以为掌控了些许兵马,便可在汉中为所欲为!
我汉中各家士族,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根基深厚!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等不配合太守政令!
到时候,赋税难收,民心不稳,政令不出南郑,我看你这太守,还如何当得下去!”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已经不仅仅是辩论,而是公开的摊牌和恫吓了!
堂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紧张到了极点。
孙尚香腰间的剑柄已被紧握,指节发白。
老吴和亲卫们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目光变得警惕。
徐庶眉头微蹙,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压从身上散发出来,笼罩着整个厅堂。
“看来,诸位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请教疑虑,而是来向本官下最后通牒的。”
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本官再说最后一遍,‘才学举荐制’,必须推行!谁赞成,谁反对?”
我没有直接回应他们的威胁,而是用更强硬的态度,将问题直接抛了回去。
“你……”
阎圃等人被我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很好。”
我冷冷地扫视着他们铁青的脸,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便退下吧。
考核不日举行,本官希望到时候,能看到真正的人才脱颖而出,
而不是某些只知空谈门第、固步自封之辈。”
停顿了一下,我看着阎圃,一字一句地说道:
“至于诸位所言的‘不配合’……本官拭目以待。
汉中是朝廷的汉中,是百姓的汉中,绝非任何一家一姓可以任意妄为之地!
谁敢阻挠新政,破坏汉中安定,本官手中的剑,绝不姑息!”
我的目光落在孙尚香腰间的佩剑上,意思不言而喻。
阎圃等人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那是愤怒与恐惧交织的反应。
他们感受到了我毫不妥协的决心和那份潜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杀伐果断。
最终,阎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阴沉着脸,对着我重重一哼,
猛地一甩袖子,带着其他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守府。
这一次,他们的背影充满了决绝和怨毒。
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我知道,谈判彻底破裂,矛盾已经公开化,
接下来,必然是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斗争。
庭辩锋芒,图穷匕见。
这场新政与旧势的较量,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汉中的风暴,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