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暗暗感叹,自己父亲虽是个知府,可前些年犯了事,若不是有贺家极力保着,此刻怕是早已沦为官奴了......
再瞧贺家这园子,哪里是白家能比的?光是这一池锦鲤,怕是就抵得上白家半年的用度了。
白秀兰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绞紧了帕子,帕角绣着的蔷薇花样都被她攥得变了形。
她父亲虽是个知府,可家里早已不比从前,连宅院里的池塘都填了一半种上蔬菜,哪里见过这般景致?
初次进贺府时,她偷眼瞧过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亮得能照见人影,门房见了冬纭都毕恭毕敬的,这等气派,是她在白家想都不敢想的。
再想起贺景媛的婚礼,那更是让她夜里都睡不着。
贺家的日子却是越发兴旺蒸蒸日上,贺景媛的婚礼何等气派,宴席摆在府里的大戏台旁。
戏台前的空地上铺着毡毯还搭着凉棚,棚顶上垂着各色竹纸灯,傍晚点亮时,整座园子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来道贺的夫人们穿的衣裳,不是石青杭绸便是藕荷色漳绒,头上插的都是名贵的金钗银簪,哪个不镶着猫儿眼、祖母绿?
宴席上的碗碟都是细白的瓷,边缘还描着金线。里头盛着的吃食更是精细得厉害,一道水晶肘子,竟可以做得晶莹剔透,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香。
这些景象在白家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就连贺家两个嫁出去的姐儿都是一个比一个的贵气。听说一个夫婿进了詹士府,一个则是庆丰伯。
老天爷,伯爵啊!
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只觉得差点站不稳。
而那两个出嫁的姐儿一个个穿着打扮是她这辈子没见过的,一个气派持重,一个像是天仙一般,那气质让她自形惭愧。
这哪一样不叫人艳羡眼热?在白家哪里能见识到上京城这般富贵景象?
“表小姐瞧这锦鲤养得如何?”
冬纭见她盯着池水出神,便笑着和她搭话。
白秀兰猛地回神。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贺景春,那般清雅温润的俊俏模样,在岭州的男子里,怕是都未见过的好模样。
他身上的打扮虽不奢华,却也是上等的。看他言语有礼,想来以后是个会疼人的。
白秀兰忍不住状似无意地问道:
“听闻贺家的小厮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去找三表哥瞧?”
转过月亮门便是一座六角凉亭,冬纭得了贺老夫人的吩咐,带着她在凉亭里坐下。
亭子里设着绣花鸟绣球的黄木屏风挡住了午后的日头,旁边放着个小绷,绷上绷着块素色软缎还没绣纹样。屏风上挂着些金银线绕在竹制的线轴上,五颜六色的,看着便知是上等货色。
冬纭请她坐下,又让小丫头奉上一盏蕉叶凉茶,茶汤清亮还飘着两小片蕉叶,香气袅袅。
冬纭拿起绣绷,笑着请她绣针线,变着法说道:
“都说表小姐绣工十分精湛,前儿老太太还念叨着呢,说岭州的绣活有特色,我们这些粗笨人哪里见过好手艺。今日可是让奴婢们得了眼福来瞧瞧,还请表小姐绣个兔儿样,也好让奴婢们这些粗笨愚钝的学一学。”
白秀兰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她的绣工在白家一众姐妹里是数一数二的,家里特意请了女工师傅教过三年,寻常的花鸟鱼虫经她的手绣出来,总带着几分灵气。
白秀兰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腼腆,推辞道:
“姐姐谬赞了,我这点微末技艺,怎敢在府里姐姐们面前献丑,不过是胡乱绣着玩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白秀兰嘴上说着推辞,手手上却不慢,已拿起了绣花针指尖灵巧地劈线,将一根丝线劈成更细的几缕,动作娴熟又好看,显然是练过的。
她知道女红是女子的脸面,在贺府这样的人家面前,总得有些过人之处才行。
针脚落在缎面上,绣的是只玉兔,耳朵尖尖,眼睛用的是细如发丝的金线,瞧着活灵活现。
冬纭在一旁啧啧称赞,白秀兰却趁着低头绣花的功夫,眼角余光瞥见冬纭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上面錾着荷花纹,看着虽不华贵,却打磨得光滑温润。
远处有两个小丫头脚步轻缓的提着水壶经过,连走路都带着规矩,说话时也是细声细气的,生怕惊扰了谁。
这一点一滴,都透着贺府的富贵与规矩,让白秀兰心里像被猫爪挠着似的,又痒又热。
冬纭在一旁看着,连声赞叹:
“表小姐这手艺真是没的说,比咱们府里专门做绣活的婆子还好呢。”
“听闻三表哥在太医院当值,想必医术是极好的?”
白秀兰绣到兔耳时忽然轻声问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眼睛却紧紧盯着针尖。
冬纭一边看她绣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笑道:
“可不是?我们家三爷是个好模样的哥儿,性子也是温和心软,在府里是出了名极好说话的。”
冬纭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她的反应:
“以前府里小厨房的马厨子的孙儿得了急病,急得没了主意,只得半夜来敲门,三爷也没恼,亲自去瞧了,给了方子又送了药,那孩子才转危为安呢。平日听府里几个小厮讲起也是只有夸他好的,说找他看诊从不难为人,总是和和气气的。”
贺老夫人暗暗给那些下人传了话,让他们有病症的只管去烦三爷,哪怕半夜叨扰都没事。
冬纭一边看她绣花,一边思衬着要把贺老夫人的话给她带到才是,遂笑道:
“他待院里的那些丫头很是宽厚,常常纵得她们没了规矩,今儿午后,春华姐姐还瞧见她们都在廊下睡觉呢,一个个横七竖八的,倒像是没人管的一般。”
白秀兰听着,手里的绣针在缎面上落下,绣出一朵小小的眼睛,嘴上轻声道:
“三表哥心善,原是好事。”
只在心里暗暗瞧不上贺景春院里的女使 —— 这般没规矩,也配在主子跟前伺候?
贺家哥儿连丫头们都管束不住,可见是个没脾气的,这般的性子日后岂不是由着自己拿捏?
若是真当了贺府的三奶奶,看她怎么收拾那帮贱蹄子。
冬纭看了看四周,只有白秀兰带来的两个丫头在不远处守着,正低头说着什么,她便凑近白秀兰身前,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
“咱们老太太悄悄叮嘱过奴婢,表小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白秀兰听了脸更红了,假意抚了抚鬓边的碎发遮掩着自己的神色。
倒是离得不远的一个丫头莲心机灵,见机走上前几步笑着说道:
“冬纭姐姐,我们四小姐脸皮薄,哪好意思一个姑娘家的自己打听这些事,要不奴婢替她问问?”
冬纭眼珠子绕了一圈,笑眯眯道:
“这也使得。”
那丫头十分机灵,一下就问了贺景春的外家的事:
“听说三爷的外祖家对三爷格外疼惜?”
白秀兰垂下眼帘装作害羞的样子,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冬纭的回答,冬纭何等精明,早已看透她的心思,顺着话头答下去。
白秀兰在一旁听着,手里的绣针越绣越快,那只兔子渐渐有了模样,她的眼角眉梢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
人身子是弱些,可架不住外家有钱有势,他自己又有几家铺子在经营,日后便是吃穿用度也断不会委屈了自己。
听冬纭说他身边丫头小厮们的月例,都比着府里中公的多出一份,可见是个大方的,若是嫁过来,自己手里的月钱岂不是也能宽裕些?
白家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父亲那边打点上下,哪一处不要银子?若是自己能帮衬些,在家里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若是以后......
若是能嫁进贺府成了这三少奶奶,往后这园子里的景致,这些金银线,甚至那些铺子的进项,不就都跟自己有关系了?
贺景春身子弱又如何?身子弱才好拿捏,将来他的东西,可不都是自己和孩子的?
白家若有难处,凭着贺家的名头,还怕没人帮忙?
白秀兰不再说话,她手中的绣针顿了顿,只是低头绣着帕子上的纹样,心里却已是千回百转的盘算起来,嘴角也悄悄勾起一抹笑意,藏不住的欢喜。
这门亲事若是能成,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冬纭眼睛尖,早已瞧出了她的心思却只作不知,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讥诮,不再言语。
到了掌灯时分,暮色四合,青林院各处都点起了纸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得庭院里朦朦胧胧。
贺老夫人的晚饭摆在了炕上的小几上,四菜一汤,都是清淡爽口的吃食。
一碗汤色清亮的冬瓜虾仁汤,一盘糟三样,糟猪耳、糟鸡胗、糟毛豆,都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还有一碟翠绿欲滴的清炒荷兰豆焖虾,一小碗山药炖排骨,那排骨炖得酥烂,山药也绵密。
春华正跪在炕边用银签子仔细地剥着河虾,虾壳剥得完整,虾肉雪白,蘸了醋放在小碟里,送到贺老夫人面前。
冬纭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福了福身,先给贺老夫人换了杯温热的花茶水,这才垂手侍立在一旁。
待贺老夫人咽下口中的饭后,将白日里带白秀兰逛园子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白秀兰问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小动作都没落下。
冬纭末了道:
“…… 表小姐瞧着对三爷是满意的,绣帕子时嘴角一直带着笑呢。”
贺老夫人此刻正看着春华剥虾,听了冬纭的话,只是嗤笑一声道:
“罢了,都是一样的心思,也不怕她们有什么二心。”
秋实在一旁帮忙布菜,始终一言不发。
她伺候老夫人多年,深知贺老夫人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白家不知多少,就连银子也搭了许多进去。老太爷还在世时就曾为了这个和老夫人闹了老大一阵子。
这些年贺家眼瞧着好过起来了,贺老夫人却是慢慢的瞧不上白家了,渐渐地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帮衬。
如今她想出这么个法子,无非是想借着三爷外祖家的势力来接济白家罢了。
秋实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
“老太太,奴婢看三爷的样子怕是不乐意这门亲事。”
贺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冬瓜虾仁汤,放下汤匙后用帕子擦了擦嘴,眼梢微微一挑,带着几分不屑:
“想让他点头有的是法子。他乐不乐意,由得他吗?”
过了半晌她才放下筷子,春华赶紧递上温热的漱口茶。贺老夫人漱了口,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白秀兰倒是个眼里有算计的,只是这点心思,在我跟前还不够看。”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又有几分 “果然如此” 的了然:
“知道看景致时藏拙,听闲话时留心,还算聪明。”
贺老夫人瞧了一眼冬纭,冬纭会意,从袖中取出那方绣了一半的三兔呈祥帕子,双手捧着递上去:
“这是表小姐下午绣的,她说听闻三爷喜欢兔儿纹样,特意赶着绣的。”
贺老夫人接过帕子,就着灯影瞧那上面的三兔呈祥纹样。白秀兰的绣工确实不错,针脚细密,兔子的眼睛用了金线,绣得活灵活现。
她指尖划过那兔子的耳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一点就透。”
贺老夫人淡淡评价道:
“既然她这么上心,你们就多提点着些,让她把这帕子绣完了送来。”
冬纭垂手侍立一旁,笑道:
“表小姐瞧着是个腼腆的,心里却透亮着呢。瞧见园子里的锦鲤,眼睛都直了,问起三爷的外家,那耳朵竖得跟什么似的。”
贺老夫人 “嗤” 地笑了一声,将帕子丢回给冬纭:
“小门小户的庶女出来见了点世面自然眼热。这样正好,知道什么是好的,才会用心抓住。”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冬纭,眼神锐利了些:
“该让她瞧见的富贵,让她瞧见,该让她听见的话,让她听见。至于不该有的心思…… 也得让她知道,在贺府,规矩比什么都重要。”
冬纭心里一凛,忙低头应道:
“奴婢省得。”
她知道,贺老夫人这话既要让白秀兰看到好处,又要让她不敢妄自尊大。
贺老夫人又看了眼春华:
“你也机灵些,多在白夫人面前说些三爷的好话,就说他性子温和,待人宽厚,日后定不会亏待兰姐儿,也把三爷的事情说个干净。”
春华笑着应了:
“老太太放心,奴婢省得。”
屋子里只剩下轻微的烛火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