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胜万言。
余令终于见了小老虎,小老虎也终于见到了余令。
可现实是残忍的,并没有给两人说话的机会。
在今日的高家,迎宾的东家是高举人,客人是曹化淳和苏老爷子。
剩下的不过是小人物,连进客厅的机会都没有。
余令就是小人物。
小老虎虽然也是小人物,但他跟着曹化淳就不是小人物。
宰相门前七品官,曹化淳在东厂是仅次于王安的二号人物。
苏老爷子为什么走在曹化淳身后?
因为在他上面还有比他大的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
而曹化淳上面就只有一个王安和病入膏肓的陈矩。
所有人都很清楚,在不久之后,如果没有意外,曹化淳一定会提督东厂。
说不定还会成为另一个王安,成为司礼监秉笔的大太监。
(ps:明朝内廷管理宦官与宫内事务有十二监”,司礼监素有“第一署”之称,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是最大的,比东厂提督还大,是所有太监的终极目标。)
按照太监内部的一个传承,那曹化淳身边的两个人未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小老虎说不定在今后的某一日会成为宫里的老祖宗。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小老虎是懵懂的。
他只觉得官员说话就是文雅些,说话客客气气的,说话好听。
此刻小老虎和方正化一左一右地站在曹化淳身边,听着高举人声泪俱下的禀告。
锦衣卫和随行而来的东厂人员开始翻检尸体。
余令和老爹蹲在角落里,望着翻检尸体的他们。
苏怀瑾跑了过来,他哭够了,泪痕还未干,眼睛红红的。
见余令看着他,他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他什么都知道,贼人来的时候他躲在地窖里。
余令却在大院子里,还拎着水壶亲自参与了退敌,他觉得自己不够男子气概。
待看到余令脸上的泪痕后,苏怀瑾心里的愧疚突然消散了一大半。
他以为余令跟自己一样害怕。
苏怀瑾顺着余令的眼光望去,不解道:“看什么?”
“看他们干活!”
“你不怕?”
“我看的是他们的人,不是地上的人。”
余令抬起了头笑着接着道:“你爹的衣服真好看!”
余令知道怎么暖场,也看出了苏怀瑾的尴尬。
他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会把面子看得格外的重。
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
余令经历过这个年岁,能理解苏家人的决定,也能理解苏怀瑾。
苏怀瑾不能出事,他要出事了,那真是要命的大事情。
苏怀瑾闻言来了兴趣。
“哦,飞鱼服啊,这是赐服,并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能穿飞鱼服?,我爹身上这件是永乐爷赐下的。”
“这么多年了不起毛边么?”
苏怀瑾得意道:“这是宫里专门做的,真的在家呢!
再说了,就算破了也不怕,有破损拿去修缮就可以了,宫里有专门做这些的。”
苏怀瑾望着余令低声道:“今后你若成了五品官,你的官服也可以这样。
不过官服也就有大事的时候会穿一下,平日就是常服。”
“哦!”
一句淡淡的“哦”结束了对话。
余令呆呆地看着,这两伙人一起干活,却泾渭分明,有点像冷战的夫妻俩。
东厂档头的衣服也其实也好看。
头戴尖帽,脚穿白皮靴,身着褐色衣服,还带着一个小绦,像垂下的稻穗。
余令从这些人的谈话中知道东厂领头的这个叫做档头,但他不知道档头是做什么的。
苏怀瑾淡淡道:“档头,相当于小队长,负责侦缉查案。”
余令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老爹是军户,他虽然并未告诉他的过往,但通过王秀才所讲,余令知道军户的身份是不可以更改的。
老天保佑,可莫要再生事了。
东厂档头严立恒站起身拍拍手:“吴百户?”
吴牧海直起腰冷冰冰道:“严档头何事?”
“来,尸体我看完了,尸体一共一百七十二具,其中有二十七具有异常,你来看看这伤口,看看这是什么伤?”
吴牧海走到严立恒身边蹲下身。
看着尸体齐整的伤口面带惊异,初步判断是剑伤。
这个念头一出来吴牧海自己就愣住了。
剑不适合大力挥砍,所以在战场上基本上派不上用场。
剑如今只适用于紧急防身和军官身份的象征。
“多少具?”
严立恒知道吴牧海发现了,笑道:
“二十七具,全是胸口位置,全是一击必杀,要知道,昨晚前半夜是没有月亮的!”
“不是剑伤?”
“对,肯定不是剑伤,如果是剑伤,必须是双手剑大剑才能如此干脆利落,可这伤口明显不是双手大剑造成的!”
吴牧海眯着眼道:
“档头何意?莫不以为是步槊?”
东厂档头严立恒笑道:“步槊不可能。
我倒是觉得有点像脱胎于马槊的长枪,长刃,轻点,透胸而过!”
吴牧海笑了,淡淡道:
“死的是贼,你纠结这个做什么?”
东厂档头严立恒笑了,淡淡的笑意让人毛骨悚然。
在尸体身上抹了抹双手的血污后再度站起了身:
“不是我纠结这个做什么,我只是想到去年七月水退之后衙门找到了一具邪教徒的尸体,伤口和这个一样!”
吴牧海闻言嗤笑道:
“可别被鹰啄了眼!”
严立恒笑了,走上前轻轻拽着吴牧海的领子,低声道:
“老子就是靠这双招子和脑子吃饭的,别拿你那鸡眼大小的眼,来怀疑我的专业!”
吴牧海推开严立恒,拍了拍领子,斜着眼道:
“那你就继续专业吧,别忘了咱们是来找贼首的,不是让你来查案的。
有这个闲情不如去想祸乱的根源在哪里吧!”
严立恒走了。
本来他不想去深究这个事的,但这狗锦衣卫斜着眼看人太他娘的气人了。
他以为他是忠诚伯陆炳啊。
(ps:陆炳嘉靖帝的奶兄弟,是大明唯一个活着获得三公兼三孤之人,两次救驾,他统领的锦衣卫时代压住了东厂的风头。)
院落的事情告一段落,尸体被抬走。
除了被敲碎膝盖的人在那里哀号,其余能动的人都在忙着搬运干柴。
屋里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曹化淳被请到了雅阁。
昨晚一夜未睡,他有些吃不消,眯着眼享受着小老虎和方正化的服侍。
“其实这件事在去年都已经有了苗头!”
感受着肩膀上的双手一顿,曹化淳决定给这两个孩子再多讲一些。
吐出一口浊气,低声继续道:
“出城可看到难民?”
小老虎摇摇头,低声道:
“并未,干爹,先前有很多么?”
曹化淳轻轻的点了点头:
“其实去年的时候城门聚集了很多难民。
御史上书过,老祖也跟我说了,可陛下不说话,咱们这些当奴才的知道了又如何?”
小老虎抬起了头,试探道:
“干爹的意思是今日的逆贼暴动,和城门聚集的那批人其实是同一批人?”
曹化淳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尽然,也不尽然,只能说部分,但其实也差不了,只能说去年是因,今年就是果,该死的闻香教啊!”
方正化壮着胆子道:“年景不好!”
小老虎轻轻的抬起了头,他听干爹讲过。
万岁爷其实也难,主要的原因就是没钱,朝廷一年比一年穷。
年景或许是一方面的原因吧。
钱去哪里了小老虎不知道,反正臣子上折子总是喊穷。
曹化淳微微睁开眼,瞥了眼方正化淡淡道:
“记住咯,这是政事,回宫里不准说,就算皇帝问起也不能说!”
两人齐声道:“回干爹的话,记住了!”
曹化淳再度眯上了眼,摆摆手淡淡道:
“出去看看吧,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今日晚间要回宫见老祖宗!”
“是!”
两人退下,关上门的那一刻,小老虎的手都是颤抖着的。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够了!
余令一直在等着,从小老虎进了宅子,他未动分毫。
他怕自己一离开,小老虎恰巧出来,然后错过。
所以,他不是喜欢待在这里。
也不喜欢看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干活,看着他们对着无头的尸体喃喃低语。
可小老虎看自己的最后一眼,自己就是站在这里的。
“小余令!”
惊喜的呼声传来,余令笑了,赶紧站起身。
开始拉扯着衣角上线头,只要解开线头,夹层里面的银疙瘩就会漏出来。
这是厨娘特意缝制进去的,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厨娘的法子很有用,昨晚要是出了事,这银子就真的是救命钱了。
“我想死你了~~~”
小老虎伸手摸索着,翻看余令的手,把余令的袖子挽起来细细地看着余令的胳膊,然后看后背,看腿……
“脱裤子,我看看你屁股.....”
“别别,没有人打我的屁股。”
见余令浑身没有一点的青紫,他长吐一口气,灿烂的笑了。
如一年前那般,轻轻的将余令搂在怀里。
““高了,胖了,没有伤,没吃苦,真好,好,真好啊,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真的,我就知道……”
小老虎喃喃自语着。
泪珠从他下巴滑落,重重地落在余令的脸上。
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轻轻的揉碎。
如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小老虎轻轻的抚平上面的一切皱痕。
光洁如新。
余令望着小老虎,望着记事起这个把自己搂在怀里的人,该死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张开双臂死死地抱着眼前人。
这就是自己的命,这就是自己余令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