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水面上微波荡漾,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央,天空中偶尔还有海鸥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盘旋鸣叫。
巨大的黑影突然遮蔽了水中的云朵,涂了防腐油料的棕黑色木板毫无留情的劈开平静的镜面,水波泛起“哗哗”的声音向着两旁分割开来,沿着船底开口的浆洞伸出许多巨大的船桨,正在整齐划一的波动水浪。
再往上两米多是木制船舷,船舷边上,士兵们整齐的列着队伍,手握长枪、戈矛和刀盾;有的船里全是战马,骑着马的士兵手里握着的是马槊;最前方站着手持大盾的士兵,两旁和高处全是手持长弓、背背两桶箭袋的弓兵。
高大的楼船上有三层木楼,每层都有重兵把守,里面的人穿着与外面的士兵截然不同,许多人都是文官装扮,还有书吏、仆人和婢女。
陈留郡公、北方水师都督、中原士族中资历最老、大郑王朝最擅长水战的将领——邵之祁,此刻正端坐在上首四角固定的案桌前。
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桌面上的地图,对这场远征格外上心,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清楚,包括风信、天气、水流和士兵晕船、钱粮补给、情报信息。
邵之祁是开封府陈留郡人氏,家境殷实,自幼饱读诗书、又勤练武艺,加冠后,在家族的托举下成为了先周颍川府的乡军校尉之一。
他是一个士大夫家庭培养出来的、标准的世家子弟。
如果当年应开疆没有起兵造反,没有打开燕云山脉中的关隘放草原三部南下,邵之祁应该会是个籍籍无名的地方州府卫戍将领。
平日里也就抓个毛贼流寇,搜捕一下逃犯什么的。要是运气好,能碰上朝廷刑部悬赏缉拿的江洋大盗,那都算大功一件。
随着先周朝廷主力在河北大败,中原地区瞬间陷入了战火纷飞的境地,从官员到百姓、从望族到佃户,每个人都处在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脑袋搬家的危险之中。
但是,危机危机,有危险,就意味着同样有机遇。
邵之祁参与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是当年反王赵世中兵临开封城下的那次。当时他跟随在知府冯延的身旁,亲自指挥着颍川乡军防守四门,在弓矢箭雨之中往来穿梭。
犹记得那年,城关即将失守,眼看着繁华富庶的开封城即将变成人间炼狱。危急关头,邵之祁展现出了惊人的魄力和悍勇——直接率兵打开城门,向反贼大军发起了反冲锋。
后来,他又和刘青山率领着乡军兵马杀入一片火海的贼营中,向着十倍于己的敌人发动了突袭。那晚的火光映红了夜空,至今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再后来,他又奉冯延之命,率领乡军和太子文若的江淮军合兵一处,强势介入荆襄局势,在南阳盆地击败了先周六大节度使之一的宋舒,将长江以北尽数纳入郑土。
文若回汴京主持大局后,邵之祁名为副统军,实际上就是整个南阳——襄阳地区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后面更是手握六万大军,威势丝毫不弱于当年的宋舒。
虽无节度使之名,却有节度使之实。
在文训征战中原、无暇南下的那些年里,镇守东南的是王臣鹤,镇守西南的是邵之祁。
临机专断,独镇荆楚。
时机成熟后,他又率兵攻占了猇亭、当阳、夷陵,将蜀主孟玄在江陵打造的三万水师尽数收编,手中掌握的兵马直逼十万。
在对川蜀地区作战的“麻辣兔头”行动中,邵之祁又作为副部署和东路军统帅,亲自指挥了东线作战。他击败了刘夫康,招降了黄旭,成功从奉节突入巴蜀大地。
再往后,他又和薛定、黄旭、陈啸一起参与了平定荆南龚家、岭南刘思以及对矩州府牂牁蛮的招降收编事宜。
最后,他又和薛定击败了江夏知府童礼,和王臣鹤一同参与了灭唐之战。荆襄兵团沿江东下,烟雨江南尽入郑家。
仔细梳理下来就会发现,消灭长江沿线的全部势力、缔造大郑王朝的半壁江山,都有他的身影。
资历深厚,战功彪炳。
平蜀灭唐,位列昭勋。
在大郑王朝开国武将中,邵之祁能排到第六,仅次于李继贤、王臣鹤、种平、安容和薛定这五个威震天下的旷世名将。
如果不是因为薛定是江淮军嫡系的缘故,四大都部署之下的第一上护军,是谁还两说呢~
因为邵之祁的资历和战功,一点也不比薛定弱。
而现在,陆地上的战争结束了,海洋时代宣告来临。
水上作战,舍我其谁?
南方水师刚刚组建不久,一切都还很稚嫩,而北方水师却是融合了原蓬莱水师、荆襄水师以及唐国水师主力,在规模、数量和地位上都远高于南方水师。
身为北方水师都督的邵之祁,实际上就是大郑王朝海军总司令。
此刻,他的身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冀州团练使符问卿,他既是北方行营的代表,也是辽东、襄平两地知府聂牧之派来的统兵主将,在之前的高丽之战中,他亲自和扶桑人交过手。
另一个是沧州知府严文跃之子严玉,这个年轻人的履历平平无奇,没什么可称道的。但他的背景却不容忽视——殿帅特别叮嘱,要自己帮忙照拂和多加提点此子。
作为和凌晨早在先周时期就并肩作战、有同袍之谊的人,邵之祁和凌晨关系匪浅,远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既是冯延的旧部、刘青山的同事,还是凌晨的战友、张承的铁杆政治盟友,大家同为中原士族,几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
再加上出发前,沧州知府严文跃还亲自摆下宴席,宴请了邵之祁,拜托他多加照顾自家孩子,所以邵之祁对这个关系户格外上心。
但军事上的事情,他的内心更倾向于和符问卿交流。
符问卿成名已久,参加过幽州之战、温都嘛尼山之战、高丽之战,甚至还亲自刺死了靺鞨部的上任可汗胡独虎。
邵之祁认为,自己亲自指挥水战,陆战以符问卿为先锋,便能成功。
至于严玉么……
让他跟着镀镀金就行了,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给自己倒茶研墨,多学多看多听,少说少做少干。
“当时我抓到一个扶桑俘虏,他还给我‘空你几哇’,我一巴掌就扇过去了,你空你马来隔壁!!”
符问卿得意的向严玉讲述着自己在高丽之战时的经历和见闻,严玉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崇拜,身子微微前倾,认真的听着符问卿吹牛逼,听的津津有味。
“那后来呢?”
“后来啊,鲁士奇的五千蓬莱水师全军覆没,辽东王因此勃然大怒,限我十日内攻占水港,阻断扶桑军队回国,我只得拼命奔袭,最终成功完成了合围,这才没被军法处置。”
严玉的脸上写满了感慨和震惊,对当时的情景极尽所能的发散思维、在脑海中想象了起来。
就在这时,船舱外面走进来一名官兵。只见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起来汇报道:“禀大都督,派去的快船探得消息,扶桑总一共出动了一百五十多艘战船陈列海面,所谓的对马岛上,也驻扎有扶桑各地兵马,总共四万七千余人。”
听到这个报告后,邵之祁抚摸着胡须点了点头,挥退手下后,一边点着头一边看向符问卿——
“胡大人先前送来的书信上,也是这么说的,扶桑水师全部都由藤原师铺率领,人数在四五万之间,与探子所得基本吻合。”
符问卿点着头回答道:“既如此,互相佐证之下想必情报错不了,大都督,请下军令吧……”
就在符问卿和邵之祁聊的正火热时,一直坐在旁边倾听学习的严玉站起身子来,朝着邵之祁毛遂自荐的主动请缨道:“大都督,末将愿意率领先锋人马,驾驶艋艟快船出击,完成这场首战!”
符问卿看了严玉一眼后,哈哈笑着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年轻人勇气可嘉!不过这首战胜负关乎全军士气,敌我双方可都看着呢,万万不可由着你的性子来,如此儿戏。
还是让打过仗的来吧~~大都督,末将愿率战船百艘、将士万人为先锋,直捣扶桑水师舰队,不破贼军,誓不回转!一定提着藤原师铺的人头回来见您!”
听到这话后,严玉瞬间就不乐意了,几乎将内心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丝毫没有因为符问卿年纪大、资历老、威望高就惧怕或者顺从他的!
对严玉来说,这既是证明自己的时候,同样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扬名立万的机会!
胜也名扬天下,败……
估计也会名扬天下。
只是,失败的结果,显然不是他能够承受的,同样也不是邵之祁和符问卿能够承受的。
可年轻人哪里会有乖乖听话的?尤其是身负才学的有能力之人,谁不是自信满满、桀骜不驯?
“大都督,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种小事还是不劳烦符将军了,末将对水战多有研习,在蓬莱水师潜心学习水战多年,自问足以独当一面。
我愿立下军令状,亲率五十艘战船、五千水师兵马,三天之内击败、击溃扶桑水师,如若不胜,请斩我头,以示军威!”
邵之祁听后抬起胳膊,食指微微曲起,刚要对严玉进行规劝。一旁的符问卿也不乐意了,严家的小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急不可耐的想要表现一番?
年轻人想展示自己,是好事,将士争功也未必见的就是狂妄自大。相反,军队中要的就是这种锐气!
但你跟我争名额是怎么个意思?难道你还能认为自己做事比我稳妥、比我经验丰富?
我在高丽海岸边拿扶桑人的脑袋垒金字塔的那会儿,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大都督,末将也愿意立下军令状,只给我十条船、一千人马,一天之内,末将便能击破扶桑水师,将藤原师铺的脑袋割来献于帐下!”
“大都督!卑职只带五条船、五百水战好手,定能在一天之内破开扶桑水师舰队,突入旗舰之中,取下那藤原师铺的项上人头回营把玩!”
哎呀呀呀!越说越离谱了!
“砰!!”
邵之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才打断了符问卿又一次不甘示弱的争抢,在要是让他们两个继续争下去,怕是要单人单船独闯扶桑水师,万军从中取藤原师铺的首级了。
你们当自己是殿帅啊?
“行了,严玉听令,这初次遭遇之战你就别去了,跟在我身旁仔细学习。不要忘了,你出发前可是在令尊大人面前保证过,一切都会听本都督指挥调度!”
严玉闻言后大失所望,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被邵之祁挥手强势打断阻止,转而看向符问卿——
“符将军,本都督给你一万人马、百艘战船,令你为先锋,务必要首战成功、挫敌锐气,叫这帮蛮夷好好见识见识我大郑军威!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击败他们!摧毁他们!一个降卒都不留!要把他们打疼、打痛、打的呲哇乱叫哭爹喊娘!要让他们深刻的明白,得罪大郑,终将遭遇迎头痛击!面临万劫不复!!”
符问卿的脸上露出狞笑,浑身上下散发出沙场悍将的凌厉气势,起身抱拳对着邵之祁行礼,语气铿锵有力的说道:“末将遵命!!”
说罢,他便笑着看了耷拉着脑袋的严玉一眼,单手握着腰间的宝剑剑柄,快步走出楼船船舱,点兵聚将去了。
邵之祁目送着符问卿离开后,转而看向一旁无精打采、脸上写满了不服气的严玉,呵呵笑着说道:
“你也别不服气,符将军久经沙场,手上染的贼血比你沐浴过的水都多。这次虽然不派你去,却也不是叫你在后方闲着的,给我打起精神来,认真研究分析战报和军事变化,好好佐助我指挥全军,听见了没?”
说到后面,邵之祁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已经不是私下场合的温和态度,而是以水师都督的铁血面孔。
严玉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神色严峻的看向邵之祁,郑重行礼道:“卑职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