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夜里,阿禾帮着点妆台上的烛火。黄铜烛台被岁月磨得发亮,烛芯刚触到火星时“噼啪”跳了两下,像是在伸懒腰,随后便稳稳地燃起来,火苗忽明忽暗,把周遭的物件都镀上了层晃动的金边。苏燕卿就坐在妆台旁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捻着枚银针,正在给件素白的绢衫绣边,灯光斜斜地打在她脸上,眼尾的细纹被映得忽深忽浅,像是古画里的仕女突然活了过来,连鬓角的碎发都带着柔光。
阿禾蹲在地上,看着烛芯上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那团橘红色的光有些眼熟——像极了上个月苏燕卿唱《夜奔》时眼尾的光。那天苏燕卿穿了身枣红色的靠,水袖一甩,翎子一挑,唱到“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时,眼尾的光又烈又烫,仿佛能烧穿戏服,烧穿台下所有的喧嚣,连空气都被烤得发烫。此刻烛火的光也带着这种劲,明明灭灭间,好像能把那些藏在角落里的苦难都烧得干干净净。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眼上的白翳又薄了些,透过朦胧的光,竟能数清苏燕卿发间珠花的纹路。那是支银质的梅花簪,花瓣上嵌着颗不大不小的珍珠,珍珠表面有个极小的坑,坑里嵌着点暗红,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谁的血凝固在了那里,又被岁月磨得温润。
“想听听婉君的故事吗?”苏燕卿忽然停了手,银针悬在绢衫上方,针尖的丝线还在微微颤动。她往灯盏里添了点灯油,灯芯“呼”地亮了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蹲在地上,一个坐着刺绣,像幅流动的水墨画,随着烛火晃动。“她比我早来五年,是楼里当年的头牌,唱《西厢记》能让石头动心。”
苏燕卿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捻着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把线头烧出个小小的疙瘩:“婉君是苏州人,家里原是开绣庄的,据说她爹的苏绣在当地很有名,连知府大人的太太都点名要他绣嫁衣。婉君从小跟着爹学绣活,十岁就能绣出整幅的《百鸟朝凤》,针脚细得像头发丝。”
“十三岁那年,她跟着娘去镇上赶集,被人贩子拐了,一路卖到咱们这儿。”苏燕卿低头穿线,丝线穿过针孔的瞬间,她轻轻吁了口气,“刚到烟雨楼时,她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子上还系着根红头绳,见了人就躲,像只受惊的小鹿。老鸨看她年纪小,又生得清秀,本想好好调教,可她性子太倔,说什么都不肯学唱那些靡靡之音。”
阿禾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烛台不知不觉往苏燕卿那边挪了挪,想离那些故事更近些。
“老鸨气坏了,说她‘骨头太硬’,把她关进柴房。”苏燕卿的声音沉了沉,指尖的银针在绢衫上绣出朵小小的兰草,“柴房里又黑又潮,地上全是稻草,还有老鼠跑来跑去。老鸨每天让丫头送一碗馊饭,要是婉君不肯开口学唱,就用藤条抽她。我偷偷去看过一回,她趴在稻草上,背对着门,衣服被抽得稀烂,血把稻草都染红了,可她咬着牙,连哼都不哼一声。”
“后来老鸨换了法子,寒冬腊月里,让丫头提着冷水往她身上泼。”苏燕卿的指尖微微发颤,银针差点扎到手指,“那时候河面都结了冰,冷水泼在身上,瞬间就结成了冰碴。婉君就裹着湿衣服坐在稻草堆里,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却硬是坐了一夜。第二天老鸨让人去看,以为她肯定冻僵了,谁知她还醒着,正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
阿禾忍不住问:“画什么?”
“画绣绷子。”苏燕卿笑了笑,眼里却带着点疼,“她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绣绷的形状,画得格外认真,好像那不是泥地,是真的绣绷。老鸨觉得她是个疯子,又觉得她有点意思,就把她放了出来,让她跟着我们学唱曲。可她还是不肯唱那些风花雪月的调子,只爱唱《精忠报国》《满江红》,嗓子又亮又脆,唱得比戏班里的武生还带劲。”
“她只在夜里偷偷哭。”苏燕卿顿了顿,把绣好的兰草举起来对着光看,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我住她隔壁,总听见她夜里在被窝里哭,哭声压得很低,像小猫在哼唧,可一听就知道有多疼。有回我起夜,看见她偷偷往枕头底下塞帕子,帕子上全是泪渍,还有淡淡的血痕,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
阿禾摸着自己的眼角,忽然觉得有点涩,好像能尝到那些泪水的苦味。
“后来我才发现,她总在帕子上绣字。”苏燕卿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几块泛黄的布角,“你看,这就是她当年绣的,我偷偷捡的,没被她烧干净。”
布角上果然有字的痕迹,虽然被火烧得发黑发脆,但能看出是个“国”字的边角,笔画里还能找到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绢布都绣得发皱,连布纹里都浸着股倔强的劲。
“她绣的都是‘国’‘家’‘归’这几个字,”苏燕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布角,像是怕碰碎了,“针脚密得能扎进心里,有时候绣着绣着,手指就被针扎出血,血珠滴在布上,她也不擦,就那么混着丝线绣进去,所以你看这布角,还能找到点暗红的痕迹。”
“前几年,来了个姓周的秀才。”苏燕卿把木盒收起来,重新拿起绢衫刺绣,“周秀才是京城来的,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总攥着卷书,说话带着股文气,刚开始我们都觉得他酸溜溜的,不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他每次来都点婉君的曲子,却不要听《西厢记》,总让她唱《满江红》。”
“有回婉君唱完,他递了张纸条给她,上面写着‘女子亦能卫国,不必尽倚男儿’。”苏燕卿的针脚慢了下来,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婉君不识字,拿着纸条到处问,最后问到我这儿。我念给她听的时候,她眼睛亮得像有星星,拉着我的手问‘真的吗?女儿家也能卫国?’”
从那以后,周秀才就常来,每次都带本书,教婉君认字。他用毛笔蘸着松烟墨,在宣纸上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写“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愚民之谈”。婉君就把这些字绣在帕子上,白天藏在袖口里,夜里拿出来摸,摸得绢布都起了毛边。
“那些帕子后来都成了宝贝。”苏燕卿笑了笑,眼里闪着光,“楼里的姑娘们轮流借去看,有的偷偷抄在纸上,有的像婉君一样绣在帕子上,藏在枕头下。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女子不光能唱曲儿讨客人欢心,还能懂道理,能为家国做些什么。”
那年秋天,城外起了战事,北狄骑兵扰边,官府到处贴告示募兵,街头巷尾都是议论,说边关吃紧,粮草也快耗尽了。
“那天周秀才在城门口的擂台上演讲,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声音洪亮得能传到城墙根下。”苏燕卿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在用力回忆,“他说‘乡亲们,国若破,家何在?我等岂能坐视’,说‘女子亦可助力,缝衣纳鞋、筹措粮草,皆是报国’。台下的人越聚越多,有叫好的,有扔铜钱支持的,乱哄哄的像锅烧开的水。”
“官差来的时候,周秀才还在喊‘勿要惧战’,被两个官差按在地上,帽子都掉了,发髻散了满脸,却还在挣扎着喊‘保家卫国,匹夫有责’。”苏燕卿的指尖用力,银针深深扎进绢布,留下个小小的洞,“婉君把自己攒的首饰全当了,金步摇、银梳篦、玉耳坠,换来的钱用块蓝布包着,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塞给狱卒,只求见周秀才一面。”
隔着牢门的木栏,婉君递过去块帕子,上面绣着“我等你”三个字。苏燕卿说,那三个字用的是最牢的锁针绣,每个笔画都绕了三圈,像打了个死结,任谁也解不开。
“周秀才后来随军队去了边关,临走前托人带了封信给婉君,说‘待我凯旋,必来听你唱完整首《满江红》’。”苏燕卿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那天婉君上台唱《满江红》,调子起得比平时高了八度,震得戏楼的梁木都嗡嗡响。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她突然咳了起来,一咳就停不住,最后猛地呕了血,鲜红的血溅在月白的戏服上,像开了朵红梅,艳得让人不敢看。”
台下的人都吓坏了,老鸨让人把她抬下去,她却挣扎着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接着唱,声音哑得像破锣,却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
“她没熬过那个冬天。”苏燕卿低下头,继续绣那朵兰草,针脚有些乱了,“咳得越来越厉害,瘦得像片纸,风一吹就能飘起来。临死前,她把所有绣着字的帕子都烧了,火苗舔着绢布,字在火里蜷成黑灰,她说‘莫要因我连累旁人’。”
苏燕卿从抽屉里拿出块更小的布角,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上面能看到半个“国”字的轮廓:“这是我偷偷捡的,没烧尽的。你看这针脚,多密,多用力,像要把字绣进骨头里。”
阿禾摸着那块布角,粗粝的边缘蹭得指尖发疼,忽然明白那珍珠坑里的暗红是什么了——是无数个婉君这样的女子,把血、把泪、把不甘和倔强,都嵌进了岁月里,磨成了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