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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武侠修真 > 素心传 > 第115章 画舫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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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踩着湖边软泥往画舫走,鞋底陷进半寸深的淤土里,混着水草的腥气漫上来。那软泥是经年累月的湖底沉淀,裹着腐烂的菱叶、掉落的荷瓣,还有不知哪个朝代沉在水底的碎瓷片,踩上去绵密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沾在鞋边的塔铃花瓣簌簌落在泥里,粉紫的瓣尖沾了点湿,像给青灰的湖岸绣了朵紫花,风过时微微颤,倒比枝头的更添几分娇憨——枝头的花总带着点矜持,沾了泥的却像卸了妆的姑娘,露出骨子里的鲜活。

上船时,船娘早递过手来。那是双常年泡在水里、握惯了竹篙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暖烘烘的,粗粝却踏实,如握着块被日光晒透的鹅卵石。船娘的手腕上戴着串莲蓬状的木珠,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颗颗间还坠着片小小的菱角壳,碰在一起“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

“姑娘是往哪里去?”船娘笑着问,眼角堆着两团暖肉,把那双笑眼挤成了弯月。她鬓边别着朵新鲜的荷花,粉白的瓣上还凝着水珠,该是刚从湖边掐的,连带着细茎上的绒毛都看得分明。她穿件月白粗布衫,浆洗得有些发白,裙摆却绣着圈荷叶纹,针脚疏朗却鲜活,风一吹,裙摆翻飞如浮在水面的莲,连带着衣角沾着的菱叶碎都跟着晃。“这船先往三潭印月绕一圈,再送您去断桥码头。这会儿去正好,潭边的菱角刚熟,青的脆、红的甜,能看见采菱女坐在木盆里划水,红衫子映在绿菱叶里,像朵会动的花。前几日还有个画舫上的先生,为了画那采菱女,愣是让船在菱塘边泊了两个时辰,说那抹红比胭脂还艳。”

阿禾谢过她,扶着船舷坐下。画舫是乌木造的,船身雕着缠枝莲纹,被湖水浸得发黑,却在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块泡透了茶的老玉。舱里摆着张八仙桌,桌面嵌着块云石,纹路像极了西湖的水波纹——有处深纹恰如苏堤的曲线,旁边几点浅斑倒似三潭的影子,还有道斜斜的纹路,活脱脱是雷峰塔投在湖里的倒影。桌角放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些清水,水面漂着片新鲜的荷叶,想来是船娘用来镇茶的。

船娘解了缆绳,竹篙往岸边石上一点,画舫便悠悠荡开。那竹篙是潭边的老楠竹做的,青黄相间的竹节上还留着虫蛀的小孔,顶端包着圈铜皮,是为了防着戳进泥里时磨损。“这篙子比我岁数都大,”船娘见阿禾望着竹篙,笑着说,“我祖母年轻时就用它,说当年有回载着位赶考的书生,船刚离了岸就起了风,多亏这篙子扎实,在礁石上撑了三下,才没让船撞到岸。后来那书生中了状元,特意让人给篙子包了这圈铜,说要让它沾沾喜气。”

画舫尾后拖出道银亮的水痕,如匹被扯开的绿绸,又慢慢合上,把船的影子藏进深处,只留些碎光在水面跳,像撒了把碎银。船底划过水面的声音“哗哗”的,混着竹篙落水的“咚咚”响,倒像支天然的调子。舱外的栏杆上晒着些干莲蓬,是船娘前几日采的,莲房裂开着,露出里面饱满的莲子,风过时轻轻晃,像串风干的铃铛。

“这船可有年头了,”船娘摇着橹,木桨拨水的声音匀匀的,像在哼首无字的歌。那橹柄被磨得溜光,握处还留着个浅浅的凹痕,该是几代船娘握出来的形状。“我祖母年轻时就在这船上撑篙,说当年有位画师,总爱坐在您这位置,一画就是一下午。他背着个靛蓝色的画夹,里面装着卷比船帆还长的画纸,画笔沾的不是墨,是调了湖水的颜料,画出来的三潭总比真的多抹晚霞。祖母问他为啥,他说石头太硬,得用晚霞裹着才软和些,要给石头留点念想。后来画师走了,说是往北去了,再也没回来。祖母说每回摇船过三潭,都觉那晚霞还在画里飘,尤其月圆时,潭里的月影都带着点胭脂色。”

阿禾往远处望,雷峰塔在日光里成了金红色,塔尖的铁马仍在轻响,“叮铃叮铃”,风把铃声送过来,似在说“慢走,常来”。塔影落在湖里,被船桨搅碎成金片,又随波慢慢拼回来,像幅总也画不完的画——刚拼出塔尖的轮廓,又被迎面来的小鱼群撞散,等鱼群游远了,再慢慢聚起,倒比岸上的塔更添几分灵气。有只乌篷船从旁划过,船头的渔翁正撒网,那网是粗麻编的,带着补过的补丁,网在空中张开时,竟兜住了片塔影,落进水里时,网眼漏下的金斑在鱼群里窜,引得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阿禾手背上,凉得像颗碎冰,转瞬就顺着皮肤的纹路滑进了袖口。

船行至湖心,风忽然软了些,带着菱角的清甜。那甜味不是蜜糖的浓,是带着点草木腥的淡,混着湖水的潮气,往人鼻子里钻。船娘解下腰间竹笛,笛身是老竹做的,泛着琥珀色的光,笛尾系着根蓝布条,上面绣着个小小的“潭”字,针脚歪歪扭扭,该是孩童绣的。“这笛子的来历,倒和三潭有关呢。”船娘吹得兴起,忽然停了笛音说,指尖在笛孔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我祖母说,早年三潭边住着个吹笛人,是个瞎眼的老秀才,笛子是用潭边的老竹做的,竹节里还藏着潭水,一吹就带着水的颤音,能引来水里的月光。有年中秋,他在潭边吹笛,忽然见三个女子从水里出来,衣裳像荷叶般绿,绿得发蓝,鬓边插着菱花,说她们是潭里的水神,闻着笛音来听曲。那老秀才看不见,却能摸着她们的衣裳——说是像刚出水的藕,滑溜溜还带着点黏。后来每到月圆,吹笛人就去潭边,女子们会送他颗夜明珠,说能照亮前路。”

阿禾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塔铃花痕。船娘又续道:“可惜有年大涝,湖水漫过了堤岸,吹笛人救落水的孩童时没了性命。水神们把他的笛子藏在石塔里,说等有缘人来取。后来我祖父修塔时,真在潭底摸出支竹笛,笛孔里还塞着片干菱叶,就是我现在这支。你听这音色,是不是带着水的软?”她说着又吹了段,笛音里果然裹着湿意,像有水滴在舌尖滚,滚到喉头又化成了暖,连带着湖面的波光都跟着颤。

惊起的几只白鹭从菱叶间飞出来,翅膀沾着金辉,绕着雷峰塔尖盘旋。它们的羽毛白得发晃,翅尖却带着点灰,该是常年在湖面掠水留下的痕迹。有只胆子大的,竟往画舫这边飞,翅膀掠过时,带起的水珠落在阿禾手背上,凉丝丝的,像谁的指尖轻轻碰了下。船娘笑着说:“这鹭鸶通人性,知道是自家人的调子。前阵子有个外地客商,穿着绫罗绸缎,硬要出十两银子买下这笛子,说听着像他老家的童谣,他娘当年就哼着这调子哄他睡觉。我没舍得,这笛音里啊,裹着太多水的念想——有吹笛人的,有水神的,还有我祖母摇船时哼的调子,哪能论银子卖。”

笛音正酣时,岸边忽然传来歌声,是采菱女在唱《菱歌》,调子脆生生的:“菱角尖,菱角圆,采菱姑娘笑开颜……”那歌声裹着水汽,被风送得不远,却字字清亮,与笛音一唱一和,把满湖的水都泡得发甜。阿禾看见木盆里的红衫子动得更欢了,采菱女的手在菱叶间翻飞,指甲缝里还沾着菱角的青汁,摘下的青菱往竹筐里扔,“咚咚”的响,像在给歌打拍子。有个梳双辫的姑娘抬起头,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在风里飘,看见画舫上的阿禾,竟把颗红菱扔了过来。那菱角在空中划道弧线,带着点旋转,阿禾伸手接住,菱皮上还沾着姑娘的体温,暖烘烘的,连带着上面的细绒毛都透着点热乎气。

船过断桥时,阿禾看见那挑莲蓬的老妪正往回走。老妪的蓝布巾在人群里一晃一晃的,巾角绣着朵小小的塔铃花,该是自家绣的,针脚有些歪斜。竹筐里的莲蓬少了大半,露出垫在底下的荷叶,被压得有些蔫,筐沿的荷花却不知被谁换了朵新的,粉白的瓣映着日光,格外亮,连带着老妪佝偻的背影都添了几分精神。老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朝画舫挥了挥手,竹筐晃了晃,莲蓬的清香顺着风飘过来,与塔铃花的芬芳缠在一起,钻进阿禾的衣襟里,和方才红菱的甜混在一处,成了种说不出的暖——像冬日里揣在怀里的汤婆子,不灼人,却能一点点焐热骨头缝。

“那老妪的莲蓬,是这湖里最嫩的,”船娘停下笛音说,手里的橹也慢了些,让画舫顺着水流漂。“她总爱在莲蓬里藏颗菱角,说是给买主的彩头。我小时候买她的莲蓬,总爱先摸菱角,摸到了能高兴一整天,攥在手里能攥出汁来。祖母说她年轻时和老妪的丈夫相熟,说那汉子是个石匠,手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当年修三潭时,总往石缝里塞莲蓬籽,说石头太苦,要让潭里也长出甜来。后来汉子在采石时伤了腿,再也不能凿石头了,老妪就接过担子,守着这湖的甜过了一辈子。你看她筐沿那朵荷花,原是汉子生前最爱的,说是像她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