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水带着灼痛,元韫浓都快要麻木了,直到前方水流声中夹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回响。
裴令仪停下,拉着元韫浓寻到那个漩涡。
漩涡中被水流冲刷出个不规则的洞口,似乎有微弱的光线透入。
裴令仪斩钉截铁道:“憋气!”
他深吸一口气,将元韫浓紧紧搂在身前,一头扎进了漩涡。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身体被水流裹挟着,不受控制地翻滚、撞击。
冲击而来的波浪将他们猛地向前推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在巨大的轰鸣声之中,裴令仪紧紧将元韫浓环抱在怀里,被那股狂暴的水流猛地推了出去。
他们被汹涌的浪涛连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猛地抛出了水面,重重地摔在一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河岸浅滩上。
那些河水直接倒灌入峡谷的沟壑。
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喷涌而出,形成一道高达数十丈的冰水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北凉大军的方向席卷而去。
人的躯体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渺小,瞬间就被那滔天的洪水轰鸣彻底淹没。
之前还不可一世的北凉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打得溃不成军,瞬间就被无情地吞噬、碾碎、卷走。
这个慕南先祖秘密建造的藏宝之地,设置了那么多的机关,没想到最终可以来助他们一臂之力,击败北凉。
“咳咳咳……”冰冷的河水呛入气管,元韫浓撕心裂肺地咳嗽。
她浑身湿透,冷得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从裴令仪身上爬起来。
裴令仪撑起身体,一把扯掉脸上的鬼面面具,甩在雪地里。
面具下,那张布满水痕的苍白脸庞显得犹如水鬼般冷艳。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颌滴落,锐利的眼神望向前方。
孙鹃纨慌忙来扶起元韫浓,裴九则是跑来扶裴令仪。
裴令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搀扶他的裴九,提起沾满血污冰碴的剑,“随孤斩帅!”
冰冷的雪水顺着发梢滴落,被孙鹃纨搀扶着,元韫浓才勉强站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
裴令仪依旧背对着她,带人投身入河岸的风雪中。
裴军正是士气高涨,不断补刀或是击杀漏网之鱼。
水势渐渐褪去,虽仍然湍急,却已经变浅。
士兵们扑上去收割方才侥幸活下来的北凉之人。
小满接替孙鹃纨扶着元韫浓,元韫浓一面咳嗽,一面对孙鹃纨道:“你去跟着他。”
孙鹃纨看了一眼元韫浓,应声跟上了裴令仪。
活下来的北凉将士也早已精疲力尽,此刻被打得土崩瓦解,弃甲曳兵。
“撤!都撤!”那颜律嘶吼道。
他突然瞥见冰冷的剑锋在雪光下划过的一道刺目寒芒,转头就见裴令仪。
裴令仪此刻没有戴鬼面面具,那颜律却像是见了鬼一样。
“拦住他!快拦住他!”那颜律的武器早在水流中冲走,不知所踪,只能高喊。
只有寥寥无几的亲卫反应了过来,但这些人都被裴九和孙鹃纨拦了下来。
裴令仪一跃,手中的剑刃划破雪雾,劈向那颜律的头颅。
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之后,那颜律那双因瞪大的眼睛凝滞。
一颗头颅高高飞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颈处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河水和冰雪。
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那颗头颅扑通一声,坠入冰冷的河水中,被翻涌的浪流瞬间卷走,消失不见。
无头的尸体在原地僵硬了片刻,随即被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无力地倒下,沉浮而去。
几个亲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这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的一幕,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随即,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向远处跑去。
主帅已死,王上已死,他们军心大乱,无心恋战。
裴令仪站在冰冷的河水中,齐膝的浊流冲刷着他。
他握着剑,胸膛起伏,滚烫的鲜血溅满了他的脸颊。
只是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再次提剑,冲向下一个敌人。
仿佛不知疲倦地投身战斗。
这场战役大捷,剩下的北凉人群龙无首,已经不成气候了。
裴令仪命人去找到那颜律的首级,又派裴九和萧煜去乘胜追击。
裴九临去之前,拉过孙鹃纨耳语一番。
孙鹃纨一脸不可置信。
裴九一副沉重的模样,拍了拍孙鹃纨的肩膀,就急忙和萧煜一起带人追击。
“清都!”元韫浓踉跄着扑到裴令仪身边。
尽管孙鹃纨将狐裘披在了元韫浓的肩膀上,但刺骨的寒意还是让她发颤。
元韫浓的视线不自觉落在裴令仪的手指上,确认了裴令仪十指俱全,才松了口气。
果然是那颜律跟她玩的把戏,只是找到了裴令仪的手帕来,砍了不知道谁的手指来诓骗她。
裴令仪抬起头,眼神却如同受伤的野兽幼崽般警惕和陌生。
元韫浓一僵。
裴令仪发梢的潮意洇散出冷光,一滴又一滴地砸下来,落在元韫浓身上。
他伸出手,勾了元韫浓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顺着下颌一点点往下,捧起了元韫浓的脸。
元韫浓感到怪异,裴令仪的举动虽然温柔,但却带有困惑的端详。
“清都?”她之前感到的所有不对似乎都串联在了一起。
裴令仪冰冷的手指拂过元韫浓的眉眼,指腹轻轻摩挲着元韫浓的眼尾。
他哑声问:“你……是谁?”
“……”
元韫浓顿了顿,“你不认识我?”
“我……忘记了,对不起……”裴令仪下意识地道歉。
元韫浓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殿下!殿下!”一群人慌忙追上元韫浓。
“娘娘,现在您可不能丢下陛下不管啊!他现在这样子,只有您能管了!”有人哀天嚎地。
元韫浓冷笑,“呵,他都不记得本宫了,本宫还管他什么?”
裴令仪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元韫浓远去的背影。
本能告诉他,他或许应该上去拉住那个女子的手,但怯懦却又让他不敢上前。
他回想起刚才这个女子知道他不记得自己时的表情。
这个女子微微抿起唇,神色有些古怪,某一刹那似乎泄露出些许难过。
他一定是伤害到这个女子了。
元彻回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去追元韫浓了。
“哎呀!”孙鹃纨急得抓心挠肝,“陛下,你怎么能那么说呢?殿下都担心你多久了?”
说话她直叹气,她也知道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裴令仪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照裴九所说,就连他们这些僚属找到他,建立起基本的信任,把他带回来,都花了极大的力气。
裴令仪本性多疑,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根本不相信他们任何人。
在多番确认之后,才接受了大概的记忆,跟他们回来。
回来路上他们虽然告知过裴令仪,有关于元韫浓的事情,但是真当裴令仪见到元韫浓,那又是另外一码事情了。
裴令仪垂下眼睛,阴影敛在睫下,“我伤害到她了……”
裴九他们找到他的时候,自然也是提起过元韫浓。
裴令仪看着袖带里被珍藏的永生花,能感知到爱怜悸动的心。
他想他和那个女子理应是琴瑟和鸣的佳偶。
他拼凑曾经的自己,应该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才对,那和这个帮助他良多的妻子也应该是相敬如宾。
但是想不起来,他拉着元韫浓跳下冰河,拉着元韫浓选对水关水淹北凉大军。
然后元韫浓站到他面前时,生死攸关的事情暂且被放下。
他开始端详眼前这个据说是对自己极其重要的女子,再次衡量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他为什么会下意识保护她?
他为什么看到那朵永生花会下意识想要掉眼泪?
他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人?
记忆依然茫然,心脏却开始鼓动喧嚣。
裴令仪伸手将掌心贴上心口,微微蹙眉,无法解释的酸楚和疼痛。
“算了,后面再想法子吧。”孙鹃纨无奈,“先把北凉击溃再说,陛下也先换身衣裳疗伤吧。”
裴令仪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元韫浓本就在病中,又是舟车劳顿又是夙兴夜寐,服用了寒食散,又跳冰河。
果不其然,这回又病倒了。
元韫浓病倒,裴令仪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所有堆积的事务以及追击北凉的事情都落到了他身上。
再加上他很多事情都没有记忆,只能靠本能,进度就会慢下来。
以至于裴令仪一直都没有机会靠近元韫浓。
实际上他也不敢靠近,元韫浓更是不见他。
除了元韫浓喝完药昏睡的时间里,他会悄悄坐在元韫浓床边看她许久,向霜降和小满过问元韫浓的病有没有好一些。
那颜律已死,北凉主力又被近乎全灭,剩下的那些也都是些虾兵蟹将。
裴令仪率兵一连收复西洲数城,已经北州全境,再部署好之后才准备离开。
如今哪怕是拿下北凉,也只是时候问题罢了。
元韫浓没打算放过北凉,裴令仪也是。
萧煜领着北营军是要留下来的,西营军也要启程回西洲,东营军和南营军则是要跟随裴令仪、元彻回他们回京。
临行前,孙鹃纨没给自己家老头一个眼神,而是一副好战友再见了的模样拍了拍萧煜的肩膀。
“好兄弟,常回家看看。”孙鹃纨道。
萧煜面无表情,“你说的我像是殉职了一样,我难道不回京述职了吗?”
“害。”孙鹃纨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领着东南营军,裴令仪踏上回京的路。
元韫浓的车辇就在身后不远,他总因为心有所想,忍不住时不时拿余光瞥一眼身后。
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元韫浓甚至都不高兴醒着的时候见到他。
元韫浓本来就生病,再加之舞阳儿死了,她心情也不好。
元彻回骑马特意放慢了,和元韫浓的车辇并行。
透过车窗,元彻回像是在跟元韫浓低声说着些什么。
裴令仪倒是想知道,只是元彻回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听不清楚。
孙鹃纨自然看出他心中所想,策马凑到他身边,“陛下啊,我说你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裴令仪沉默。
“我就这么跟你说了吧,你生死未知那段时间里,全靠殿下一个人撑着。那颜律几番拿你已经身死的事情来挑衅殿下,殿下为了支撑起精神,在病中服用了寒食散。结果你非但没死,还失忆了。”孙鹃纨啧了一声。
元韫浓该如何恼火,不言而喻。
孙鹃纨悄悄道:“你这会儿没想起来也就算了,等到时候一长,回了京中以后,要是还没想起来,那可就是大问题了。”
裴令仪登时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你以为喜欢殿下的就你一个人啊?你情敌可多着呢,京华中如今是殿下的表哥慕湖舟在监国,他和殿下当时距离成亲可是只有一步之遥。”孙鹃纨道。
她想了想,“不只是他,还有一个沈川。沈川和殿下是世交,当年向岐王表示过愿意求亲,和殿下是一块儿长大的。”
孙鹃纨这可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这两个人,当年可是怎么都比陛下你更讨殿下的爹娘欢心。尤其是那个沈川,最得惠贞长公主和岐王的青睐。”
裴令仪越听,越是紧绷,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辇。
孙鹃纨怂恿他:“不管有没有记起来,趁着现在还没有旁人在,先过去和殿下多说说话,指不定就想起来什么了呢?就算什么都没想起来,也比如今一句话都不说的好吧?”
这话是怎么听怎么有理。
于是裴令仪也放慢了速度,逐渐跟元韫浓的车辇齐平。
但还没靠近呢,就得到了元彻回的冷眼。
元彻回道:“应怜现下不想看到你,别来烦她。”
裴令仪抿了抿唇。
“你这样,她只会更烦你。”元彻回冷声道。
他自然和自家妹妹统一战线,一想到裴令仪这小子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就来气。
孙鹃纨看到裴令仪没过多久就又垂着头回来了,就知道他失败了。
她只能给裴令仪一个同情且爱莫能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