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日落月升。
梁州大营的位置,依旧空空荡荡。
最后一天过去了。
河间府大营的中军辕门处,刁斗上的刻度清晰地指向了亥时三刻(约晚上十点)。
代表集结期限的最后一点时间,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流逝。
辕门内外,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值守的黑袍军士兵甲胄鲜明,站得如同铁铸的雕像,但紧握着长戟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张定方按剑立于门楼下,面色沉冷如冰,目光如刀锋般切割着南方沉沉的夜色。
牛大力、周淮安、陈苗等将领也闻讯赶到辕门附近,牛大力抱着他那柄巨大的宣花斧,烦躁地踱着步,嘴里嘟嘟囔囔。
墨小蛮则悄无声息地立在一处箭楼阴影里,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远方。
帅帐内灯火通明。
童海和曹兴也被请了来,两人坐在下首,看似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不断交换的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帅案后,许琅依旧端坐着,翻看着一卷兵书,仿佛对时间的流逝毫不在意。
只有案几上那盏跳跃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报——!”
一名斥候风尘仆仆地冲入帅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行后的喘息,“启禀王爷,梁州军前锋已出现在西南三十里外!”
“田横将军帅旗已现!”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斥候身上。
童海和曹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许琅缓缓放下兵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多少人?行军状态如何?”
“回王爷,看旗号是梁州前军,约五千步卒。”
斥候回道:“队列……队列尚算齐整,但行进速度不快,中军及主力仍在后方,烟尘很大,看不真切。”
“知道了。再探。”
许琅的声音平静无波。
斥候领命退下。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一滴地爬过。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灰白,辕门外终于传来了大队人马行进特有的、混杂而沉重的声响。
脚步声、车轮声、人喊马嘶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由远及近。
天光微亮,梁州军庞大的队伍才如同一条臃肿的长蛇,慢吞吞地游弋到了大营辕门之外。
队伍拉得极长,步骑混杂,辎重车辆更是连绵不断。
士卒们脸上带着明显的懈怠和长途跋涉的疲惫,盔歪甲斜,队伍也显得有些松散凌乱。
中军簇拥下,一员大将策马而出。
正是梁州指挥使田横。
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留着浓密的虬髯,身披精良的明光铠,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田横控马来到辕门前,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辕门楼上严阵以待的黑袍军士兵,最后落在闻讯走出帅帐、站在门楼下的许琅身上。
田横脸上挤出一个看似恭敬的笑容,在马上对着许琅随意地拱了拱手。
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的豪爽,却也掩不住一丝居高临下的散漫。
“哎呀,末将田横,拜见王爷!”
他嗓门极大,引得周围梁州兵卒都看了过来,“王爷恕罪!恕罪啊!您也知道,梁州路远,我这四万多弟兄,人吃马嚼,辎重车仗,拖泥带水,实在是不好调动!”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天!”
“军情如火,耽误了王爷的大事,末将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还望王爷海涵,勿怪,勿怪啊!哈哈!”
他嘴上说着恕罪,但那语气,那神态,那微微扬起的下巴,还有那在马上只是随意拱手的姿态,无不透着一股“我兵多将广,你奈我何”的倨傲。
尤其是最后那两声干笑,在肃杀的清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辕门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琅身上。
童海和曹兴站在许琅侧后方不远,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和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许琅站在门楼下,晨风吹动他玄色王袍的下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马上一脸假笑的田横,目光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许琅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带着穿透一切的寒意。
“田横...”
田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对方直呼其名。
“本帅令,诸军于昨日亥时前,务必抵达河间府集结。
“逾期不至者,军法论处。”
许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失期。”
“失期”二字出口,如同两道无形的寒冰枷锁,瞬间锁定了田横。
田横脸上的假笑彻底凝固,随即转为惊愕,接着是难以置信的暴怒。
他猛地一提缰绳,坐骑不安地踏动几步。
“王爷!你…你这是何意?”
“末将已解释过了!四万大军调动…”
“拿下。”
许琅的声音打断了田横的咆哮,简洁得如同挥刀斩落。
“喏!”
早已按捺不住的牛大力第一个暴吼出声,如同平地惊雷!
他本就站在辕门内侧,此刻一步跨出,如同半截铁塔轰然移动,巨大的手掌如同铁钳,闪电般抓向田横的马缰!
田横的亲兵队长反应也快,怒喝一声“休伤我主!”,拔刀便欲上前阻拦。
“放肆!”
一声更冷冽的断喝响起。
一直沉默如影的陈苗动了,他身形不如牛大力魁梧,动作却快如鬼魅。
腰间狼牙棒不知何时已到了手中,带着一股恶风,后发先至!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巨响!
亲兵队长手中的腰刀竟被那沉重的狼牙棒硬生生砸得脱手飞出,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整个人更是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得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其手下的亲卫营众人也被冲上来的黑袍军悍卒给缴了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牛大力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攥住了田横坐骑的辔头。
那匹神骏的战马被一股恐怖的巨力强行勒住,顿时痛苦地嘶鸣起来,前蹄乱刨。
牛大力另一只大手如同铁箍,直接探向马背上的田横。
田横又惊又怒,他万没想到许琅真敢动手,而且如此迅猛。
他厉声咆哮,试图拔剑:“许琅!你敢动我?!我四万梁州儿郎……”
话音未落,牛大力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胸前的甲绊,猛地一发力。
“下来吧你!”
田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被硬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砰的一声重重摔在辕门前的硬地上,沉重的甲胄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尘土飞扬。
他头上的兜鍪也滚落一旁。
“反了!梁州军!给老子…”
田横摔得七荤八素,羞怒交加,挣扎着抬起头,不顾一切地嘶吼,想要命令他的军队冲击辕门。
“啪!”
一只沾满泥土的军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了田横的后颈上,将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死死压在了冰冷的泥土里。
是张定方!
他眼神发冷,脚下发力,田横剩下的话全变成了喉咙里嗬嗬的怪响。
“捆了!”
张定方声音冷硬如铁。
早已准备好的黑袍军亲卫如狼似虎般扑上,用浸过油的粗牛筋绳索,将还在徒劳挣扎、口中不住咒骂威胁的田横捆了个结结实实,如同待宰的猪猡。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兔起鹘落,从许琅下令拿下到田横被踩在脚下捆缚,不过几个呼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