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死寂重新弥漫开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柳既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如寒潭般投向一直沉默挺立、盔甲染血的柳青阳。
“说!从头到尾,给本帅说清楚!”
“五万大军,吴忠的三万西凉铁骑,你的两万南疆狼骑……怎么就在一天之内,被许琅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柳青阳单膝跪地,盔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铁蹄踏碎山河的惊悸。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帅帐厚厚的地毯上,也砸在柳既是的心头。
“许川……用的是饵。”
柳青阳的声音嘶哑,“他派出了精锐步军方阵,主动出营结阵,阵型严整,气势汹汹,像一块肥肉……吴将军的西凉铁骑被撩拨得按捺不住。”
“吴将军率铁骑正面强冲,想一举踏碎他们。”
“眼看就要撞上,许琅营中……突然响起了那种闷雷滚动的声音!”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那是震雷炮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但落地开花,火光炸裂,气浪能把人掀翻!”
“战马瞬间就惊了,冲在最前的西凉骑阵,顷刻间大乱,互相冲撞践踏…”
“就是这时,那看似诱饵的步军方阵动了!”
柳青阳的声音陡然下沉,“他们像早就演练过无数次,阵型猛地变化,如张开的两只铁钳,狠狠合拢,死死缠住了陷入混乱、速度骤减的西凉铁骑!”
“重盾在前,长枪如林,让吴忠率领的西凉铁骑像陷入泥沼一般!”
柳青阳眼中闪过当时自己心焦如焚的景象。
“末将见势不妙,立刻率南疆狼骑,欲从侧翼撕开缺口,接应吴将军……可许琅的伏兵,就在那里等着!”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父亲,“魏无忌带着五千黑云骑,像一堵黑色的铁墙,硬生生截断了末将的去路!”
“黑云骑冲撞之力,悍勇绝伦,末将…冲不破!”
帐内死寂,柳既是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沙盘坚硬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末将与黑云骑缠斗,吴将军的骑阵被步军困住、苦苦挣扎之际…”
柳青阳的声音带上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许琅的杀手锏…来了。”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低沉、整齐、带着毁灭韵律的铁蹄轰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最终化为撕裂耳膜的雷霆!
“奔雷骑!”
柳青阳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虽然只有一千骑,但那一千骑像烧红的尖刀捅进凝固的油脂!”
“他们从战场侧后高处发起冲锋,速度快得根本不像重甲骑兵!”
“目标极其明确,直插西凉骑阵崩溃的核心!”
“铁蹄踏过之处,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柳青阳闭上了眼,声音微微发颤,“西凉骑阵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被那一千奔雷骑……彻底碾碎了!”
最后的结局,已无需多言。
曹兴、童海的伏兵适时从两翼杀出,完成了对残存西凉铁骑的致命合围与无情收割。
五万先锋,除了他们这几十骑拼死护着世子突围的残兵,尽数葬送在了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柳青阳的声音落下,帅帐内陷入一片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炭火盆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在为那五万亡灵低泣。
柳既是背对着儿子,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久久地凝望着沙盘上那片标注着‘先锋覆灭’的区域。
那一片象征性地散落着几枚代表残兵或被俘兵卒的破碎小旗,刺眼无比。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仿佛要将所有震惊、愤怒和挫败都压入肺腑深处。
“步军为饵,诱敌深入;震雷惊马,乱其阵脚;步军缠斗,困其主力;黑云截援,断其后路;奔雷一击,定鼎乾坤…”
柳既是缓缓吐出每一个环节,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冷静,“最后两翼伏兵,清扫战场…环环相扣,狠辣绝伦,不留一丝活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穿过帐顶,似乎看到了那个远在战场另一端的可怕对手。
“许琅…果然名不虚传。”
柳既是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确认。
然而这句话出口,柳既是脸上非但没有颓丧,反而缓缓浮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冷峭笑意。
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几步踱到那巨大的沙盘前。
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代表中原战场的区域,然后沿着三条粗大的、象征叛军主力的黑色进军箭头——东路、中路、西路——用力划过。
这三路大军如同三条择人而噬的黑色巨蟒,正从不同方向,朝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京都模型凶猛扑去。
“不过…”
柳既是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许琅再能打,也只是困兽之斗。”
“他若以为,吃掉本帅五万先锋,就能高枕无忧,甚至狂妄到想趁势反扑…”
他的手指猛地离开沙盘,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天色,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更深了。
“只要他敢闯进来,本帅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柳既是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般的重量和杀伐的寒意。
柳青阳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地毯上,父亲那冰冷的宣告如同重锤砸落。
帐内炭火明明暗暗,将柳既是负手而立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巨大而沉默,像一头蛰伏在阴影深处、耐心等待着猎物踏入致命陷阱的洪荒巨兽。
帐外,残阳如血,将叛军营寨连绵的黑色帐顶涂抹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远处,隐隐传来大军调动的沉重号角。
一声声,苍凉而悠长,穿透暮色,预示着更庞大、更残酷的铁流正碾过中原大地,朝着那座古老的帝京,无可阻挡地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