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红色的东西吗?”年幼的安德森站在岸边,望着菲尔的蹲下的背影大声问道。
他的声音清透响亮,总保留自己独有的节奏,所以即便不回头,菲尔也能听出他是谁。
松开水中握住的夕阳,菲尔站起身,经过的风拂过他的脸颊,一并带走头上的那顶浅麻色的渔夫帽。
安德森一跃而下,摆动结实的小臂,追上那道掀起的弧线。
“嘿!”他跳起,一把抓住,落地后炫耀似的展示,“看,是我拿到了。”
菲尔没有特别的表现,微微下勾的内眼角依旧是平日的模样,像是含着一层未化的薄雪,拂开那层不属于尘世的纯净,时而能窥见一丝超出年龄清冷与忧郁。
安德森在第一面便被他吸引,又常常幻想将他从这样悲哀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菲尔与给人的第一印象稍有不同,不是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角色,偶尔乐意与其他人分享自己所知道的故事。人们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所以那时总听得认真且专注。
安德森递来帽子,又问了一遍,“你喜欢红色的东西吗?”
菲尔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安德森有些纳闷,“这说不通,你真该给我个解释。”
他直视菲尔的双眸,那是一双动人心魄的眼,是冬季的海,是冰川的雪,清澈里是摸不着底的沉静。
“因为好奇。”菲尔轻启双唇道,“我好奇这些红色聚集的模样,也好奇这些红色散开的模样。”
“你会成为艺术家的。”在安德森看来,对颜色有要求、有看法就是一种艺术天赋。
菲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作为回礼,让我来为你讲一个故事吧。”
安德森道:“又是关于凡特安瑞吗?”
菲尔应了一声,“是的。”
见状,安德森在原地坐下,他道:“我后来听别人说,那片土地如今就连夏天也是遍地刺骨的风,生怕多一点温度就会复苏凡特安瑞强烈的怒火。”
菲尔在一块石头坐下,柔软的发丝在微风中自由自在,他说:“她的怒火早在在之前就烧光了那里所有的雪。”
安德森点点头,没有发表内心最真实的感想。实际上,除菲尔这里,他从别人那里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那位领主的故事,区别于菲尔讲述的起源,他听到的更多是凡特安瑞在之后做了什么,因此对这样的角色只剩下满腔的愤懑。可是菲尔总爱提起她的故事,所以他总是装模作样地听。
黄昏的光影落在菲尔的身上,如同渴望温暖他冷白色的皮肤,他开口比平常慢一些,若是不熟悉的人也许会以为他的英文还不流畅需要酝酿,他说:
“她以人类的身份诞生,在出生前,父母也曾深思过她的名字,祈祷过她健康快乐,然而,随着她落地的啼哭声,束缚在父母双方身上的诅咒被当即解开,一个人类,一个恶魔,他们在恢复能力,或说是力量的那一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争抢刚诞生的婴儿……”
——
他们亲眼目睹对方眼中的爱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疏离,深邃的眼眸泛起复杂的颜色与危险的信号。
再一次响起的啼哭声同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
大量魔力的驱动下,泽菲尔的身体已经完全从分娩的虚弱中脱离,可是几年来人类生活的习惯,让她忽略了即便不动身也能将孩子夺走的事实,她慢了一步,那个仅裹了包袱皮的婴儿落在了别人的手里。
泽菲尔双眼怒红,她清楚,这位特意而来的异能者绝不会放过杀死“凡特安瑞”的机会。
站在窗边,江信头晕脑胀,他无法完全吸收大脑带来的信息,仅依靠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他什么都不清楚,除一个声音外,在反复强调——找出“凡特安瑞”。
“凡特安瑞?”脑海中的内容像一页发白的纸,却在念出名字的那一刻,逐渐显出文字,越是理解,越是痛不欲生。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泽菲尔怒气勃发,倏然展开的魔力顿时震碎墙体,赫然铺开的气旋连带江信一并击飞,烟雾缭绕中已然一片废墟,唯有被能量保护的婴儿幸免于难,哇哇的哭。
泽菲尔腾空飞来,巨大的蝠翼如解脱般畅快展开。下一秒,一声含糊的轻喃打断了喜悦,泽菲尔一怔,她忘了,忘记那个男人是来自数千年后是异能者,而非一个普通的人类。
当尘烟散去,血色的长剑映入她的眼帘,再是那个男人绷紧的身体与冷漠的脸庞。
这一次,孩子的哭声惹她心烦。
眨眼间,泽菲尔如鬼魅般无影无踪,原先的位置霎时出现一片旋涡状的未知流动体。下一瞬,只觉周身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大脑被迫呈现空白,费力拉回意识的刹那尖锐的雷电风暴铺天盖地而来。
“嗤——”抬起的长剑以防御姿态应战,猛然相撞声带刺般在江信面前炸开,逐渐如碎瓷的剑气血盾下,他在感受泽菲尔的心脏。
盾变得稀薄,他也愈发清晰听见她的心跳,越来越近,途中驻足了一秒,不知何故。
“泽菲尔!”脱口而出的名字不再是过去的温度,剑身扭转反冲,盘旋诡异的血影飞速吞噬道道攻击。转瞬间,黑色的身影来到面前,展开的手指笔直置于江信的胸口。
在攻击生效的瞬间,无法阻止的“滴答”声也再度响起——时间重置,回到抢夺婴儿的前一秒。啼哭声下,江信再一次率先抱起女婴。
这一回,泽菲尔无动于衷,她道:“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信抱着孩子不放,看样子没有要服软的意志,可短暂的僵持中也不见他主动出击。
片刻沉默后,泽菲尔一改态度,温声道:“江信,还记得你做过的梦吗?”
那些失去记忆的日子里,他们无话不说,未来留在脑海里的影子也被他当做噩梦通通说给了她听,如今手里不剩一张底牌。
“我也忘不掉,只要想起你醒来的模样,那些描述的文字就会越发深刻。”泽菲尔在试图向他靠近,“江信,未来太残酷了,现在我们站在起点,让我们一起改变故事前进的方向好不好?”
她一步一步走来,不是稍前华丽的服饰,没有魔力装饰,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长裙,裙身腰处的风铃花还是他的作品。
那些他亲手绣上去的,这件长裙也犹犹豫豫好久才敢送出去,见她收下,不知所措,像个摆在岸边的稻草人一动不动,被笑话了很久。
不知不觉,她靠的那么近,抬起手就能够到他的脸。江信站在原地,没有躲,手中的血剑也没有放下。
“看看她的模样吧,这是人类的婴儿,是我们的孩子。”泽菲尔对他说道,“江信,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成为开启那扇门的凡特安瑞,我们的孩子叫做无幻啊。”
轻飘飘的两个字重击在沉闷的心脏上。江信才想起,他们之前为孩子考虑过的名字。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费尽力气思索,也找不到线索,只有藏在衬衣胸口的怀表上,那张叠成三角的卡片留给他一个字——虚。
自那之后,他始终称自己为“虚”,既是姓,也是名。
他为了改变过去而来,却发现一切都在朝未来的方向前进。自己非但没有阻止凡特安瑞的诞生,反而让虚无幻的入局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
“虚…”什么?安德森无法复述这类名字,这类的发音对他来说太拗口。
菲尔能够轻松的说出,“虚无幻。”
“对。”安德森问道,“这算什么?”
“这是凡特安瑞身为人类的名字。”菲尔说道。
安德森快要宕机,“凡特安瑞是人类和恶魔的孩子?”
菲尔很平淡,“是的。”
安德森猛地起身,跟前的石头被撞飞一路滚进河里,“这怎么可以,真是耻辱,人类和恶魔竟然会相爱。”
菲尔还是没有波澜的表情,淡淡纠正安德森道:“他们受到了诅咒。”
“我知道,我听懂很仔细。”安德森不服气说,“我只是没有办法相信,仅仅是失去记忆,人类和恶魔竟然会落入爱河,他们一定是疯了,难怪会生出凡特安瑞那样的怪物。”
“你很讨厌恶魔?”菲尔的语气很难分辨感情,就像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猜不出情绪。
安德森站在那,活像个炸开的烤箱,“砰”地一声,又把什么掀飞,爆起青筋的拳头紧紧攥起,带着能把人烤焦的愤怒,“没有人会去爱那种东西!他身为人类竟然沉溺在杀死同类的异类的怀抱里,这是何等可耻的背叛!”
“诅咒令他们失去记忆,忘记了所有,忘记能力,忘记姓名,忘记身份,忘记目的。”菲尔说道。
安德森大吸一口气,眼底还是觉得“荒谬”的评价,他道:“这不足以成为他开脱的理由,哪怕失去记忆,也不该对一个沾染同类鲜血的恶魔动情,这简直是灵魂堕落!”
菲尔平静地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厌恶,“如果有一天,你对一个人一见倾心,却在某一天发现对方是只恶魔,你会怎么做呢,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