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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瓶,里面的肉酱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这,说到底,也就只是一罐肉酱而已。”

“是填肚子的吃食,不是什么供起来的宝贝。”

“它最大的价值,就是被人吃下去,填饱肚子,补充体力。而不是放在那里,等着过期。”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却并未能说服李大明。

他依旧固执地摇着头,脸上的表情又急又无奈:“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医生!”

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艰苦:“等到了咱们胜利公社,您就知道我们那儿有多穷了!”

“别说肉酱了,就是想见点油星子都难啊!”

“一年到头,也就杀猪的时候能敞开吃一顿肉。平时谁家要是馋得不行了,就拿一小块肥肉膘,在热锅里擦一圈,借着那点油味儿炒个菜,就算是开荤了!”

李大明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一个医疗队员的心上。

童志军刚刚才咽下去的那口饼,仿佛又堵在了喉咙口,让他感到一阵阵的酸涩和心疼。

李大明看着秦东扬,眼神无比真诚:“所以啊,秦医生,您听我一句劝,把这肉酱攒着点。”

“以后馋肉的时候,用筷子尖儿挑上那么一丁点儿,抿在嘴里,那也是个念想不是?”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让秦东扬沉默了片刻。

他能理解李大明的好意,更能感受到这份好意背后,那令人心酸的贫穷和匮乏。

但他,有自己的坚持。

他笑了,那笑容,像是拨开云雾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书记,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他看着李大明,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馋肉的时候能忍下来,那我,同样也能忍下来。”

“更何况,”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队员,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来做医疗援助的!是来给乡亲们看病治病的!”

“不是来这里享福,不是来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我们总共就来三个月,九十天!”

他看着李大明,半开玩笑地反问道。

“我这得有多馋,才会连这短短三个月都忍不下来?”

话音未落,他不再给李大明任何拒绝的机会。

他拧开瓶盖,手腕一斜,就将那装着肉酱的罐子,直接对准了李大明手里那张硕大的玉米面饼子。

哗啦——

醇厚的、带着大块肉粒的酱汁,如同小型的泥石流,瞬间从瓶口倾泻而下,眼看就要覆盖住那张黄澄澄的饼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把李大明给吓坏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惊恐!

那表情,仿佛秦东扬倒的不是肉酱,而是滚烫的毒药!

“哎哎哎!别别别!”

李大明惊叫出声,本能地就想把手里的饼子给收回来。

可他的手刚一动,就猛地停住了。

他怕啊!

怕自己这一躲,这金贵的肉酱就直接倒在地上了!

那可是肉啊!

就这么浪费在黄土里,那简直是天打雷劈的罪过!

收回饼子,会浪费肉酱。

不收回饼子,这肉酱就全倒自己这儿了。

一瞬间,李大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急得满头大汗,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肉酱越倒越多,嘴里发出了一连串语无伦次的、带着哭腔的呐喊。

“够了够了够了!”

“行了行了行了!”

“停下停下停下!快停下!秦医生!祖宗!快停下啊!”

那副手足无措、心疼到五官都扭曲了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公社书记的沉稳。

“哈哈哈哈……”

秦东扬终于忍不住,被他这副滑稽又可爱的反应给彻底逗笑了。

他爽朗的笑声在田埂间回荡,清脆而富有感染力。

郑晓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沉浸在自我反省中的童志军,也都被这一幕给逗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

之前因为谈及沉重往事而带来的那丝压抑,以及对未来艰苦生活的忧虑,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阵阵笑声给冲散了。

牛车依旧在颠簸。

前路依旧是黄土漫漫。

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因为这一勺充满了人情味的牛肉酱,而变得无比温暖和明亮。

那阵阵笑声,像是给这趟枯燥而漫长的旅途,撒上了一把提味的盐。

在这荒凉黄土地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李大明和赶车大爷也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儿挑着那金贵的肉酱,配着粗硬的玉米面饼,一口一口,吃得无比珍惜,也无比满足。

吃过了午饭,行程继续。

阳光渐渐西斜,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颠簸,依旧是这趟旅途唯一的主旋律。

从最初的新奇,到中途的麻木,再到此刻,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感觉。

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无处不在的疲累。

也不知又颠了多久,当太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橘红时,前方黄土构成的单调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簇簇低矮的土坯房。

“到了!前面就是咱们胜利公社了!”

李大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他指着那片灰黄色的建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牛车缓缓停下。

当秦东扬、童志军和郑晓丽三人从车上下来时,双脚接触到坚实土地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晃了一下。

童志军甚至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积木,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郑晓丽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扶着车辕,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唯有秦东扬,依旧站得笔直,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轻轻捶打着后腰的动作,暴露了他同样不好受的事实。

“三位医生,这边请!”

李大明热情地招呼着,领着他们往公社的招待所走去。

所谓的招待所,只是一排孤零零的瓦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门窗的红漆也早已褪色,显得老旧而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