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人群中鸦雀无声,只有一道道滚烫的视线,聚焦在他们身上。
童志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郑晓丽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秦东扬的心,则被这无声的注视,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能想象,这些人,是从公社的各个角落,翻山越岭而来。
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天不亮就打着火把出了门,在寒风中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
他们在这里,又默默地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没有一个人喧哗,没有一个人抱怨。
他们只是等着。
用尽自己全部的耐心和希望,等待着一群素未谋面的医生。
昨夜酒桌上的豪言壮语,清晨醒来时的羞愧懊悔,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幅无声的画面,冲击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咳!”
周国军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扯着嗓子,对院子里的人喊道:“乡亲们!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从南方来的医疗队!”
“这位,是带队的秦医生!”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那就是秦医生啊……”
“看着真年轻。”
“南方来的医生,肯定有本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中间那间土坯房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算不上高大,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戈壁滩上的老榆树。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中山装,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沉静而锐利。
他的手上,满是老茧和裂口,那是一双常年握锄头,或者……握枪的手。
周国军立刻笑着迎了上去。
“老张,快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秦医生!”
他热情地为双方介绍:“秦医生,这位就是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张大海,张医生!”
他又介绍:“我们老张当年可是参加过抗战的呢!”
“老张,这位是医疗队的队长,秦东扬,秦医生!”
张大海的目光,落在秦东扬的脸上,平静地审视着。
那目光,不像村民们那般热切,反而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和考量。
“张医生,你是老英雄啊!”秦东扬看着他,主动伸出了手。
张大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和秦东扬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打过几年鬼子,不值一提。”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欢迎你们,秦医生。”
两只手,截然不同。
秦东扬的手,属于医生。骨节分明,稳定而有力,常年的手术训练让这双手带着一种精密仪器的质感。
张大海的手,则属于战士和农民。粗糙,宽大,掌心和指节上布满了厚得像盔甲一样的老茧,每一道皲裂的口子里,都仿佛填满了西北的风沙。
这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滚烫到几乎要灼伤人的力量。
“可算是……”张大海沙哑的嗓音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沉稳的堤坝像是瞬间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压抑许久的激动情绪奔涌而出。
“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他抓着秦东扬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力地上下摇晃着。
“我,还有咱们胜利公社这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了湿润的水光。
秦东扬心头巨震。
他原以为这位老兵会像传说中那样,坚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却没想到,在这副钢铁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颗滚烫而焦灼的心。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所谓的“卫生院”。
一张掉漆的木桌,几条长凳。
墙角的柜子里,零星地放着一些碘酒、红药水、纱布,还有几个贴着手写标签的药瓶。
简陋得,让人心酸。
秦东扬瞬间明白了。
眼前的张大海,更像是一名孤军奋战的哨兵。
他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武器只有最基础的红药水和止痛片,对抗的却是乡亲们五花八门的病痛和意外。
他看外伤,无非是清洗包扎。
他治内科,大概也只能靠着最基础的几种药物和自己摸索出来的土方子。
更多的,恐怕是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秦东扬忽然懂了张大海那句“盼来了”里面,究竟蕴含了多少日日夜夜的煎熬与期盼。
他不是在欢迎同事,他是在迎接援军!
“张医生……”秦东扬反手握紧了他,郑重地说道,“我们来了。”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张大海眼中的水光闪了闪,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猛地松开手,那份外露的激动在瞬间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如老榆树般沉稳坚毅的男人。
他大手一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果决。
“行了!人来了就好!”
“咱们也不整那些虚的,不耽误时间,赶紧开始吧!”
他侧过身,指了指院子里那些眼巴巴望着这里的乡亲们:“老乡们都等了一早上了,看完病,还得赶着回家上工,挣工分呢!”
一句话,就将所有的客套和寒暄,斩断得干干净净。
秦东扬看着他雷厉风行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敬意。
抗战老兵的作风,果然是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好!”秦东扬也不再多言,转头对童志军和郑晓丽道:“把东西拿出来,准备工作!”
“是,队长!”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挑剔这露天的诊疗环境,就在院子屋檐下那张破旧的木桌旁,将带来的听诊器、血压计、急救包一一摆开。
一个临时的,却也是胜利公社有史以来最专业的诊台,就这样搭了起来。
张大海看着那些锃亮的医疗器械,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他很快便收回目光,开始维持秩序。
他走到人群前,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都别挤!一个一个来!”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向人群最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李栓子,你先来!”